深秋的風卷著梧桐葉掠過集訓營的圍墻，阮眠把校服領口的紐扣系到最頂，指尖觸到口袋里那沓厚厚的信——是陸則臨走前托林小滿轉交的，牛皮紙信封邊緣已經被她摩挲得發毛，像道解不開的不等式。

“阮眠，你到底拆沒拆陸則的信啊？”林小滿抱著本習題冊湊過來，鉛筆在頁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問號，“上周就見你揣著，再放下去，信紙都要被梧桐絮浸潮了。”

阮眠的指尖在信封封口頓了頓。那沓信被她藏在枕頭下的餅干盒里，整整七天了。她總覺得，一旦拆開那些疊得方方正正的信紙，那些留在錯題本旁的批注、寫在黑板角落的公式，就真的成了無法延續的解題步驟。

“等天再晴些吧。”她把信封往口袋深處塞了塞，拉鏈劃過布料的聲音有些發澀，“他信封上寫了，要等梧桐葉鋪滿圖書館前的臺階再拆。

林小滿“嘖”了一聲，轉身時胳膊肘撞翻了阮眠的筆記本。紙張嘩啦啦散了一地，最底下那張背面朝上，畫著的舊書攤煤油燈被風掀得卷了角，燈芯處的留白像個懸而未決的未知數。

“你最近老畫這個舊書攤啊。”林小滿蹲下來撿紙，手指點著燈盞的輪廓，“昨天路過巷口，看見張大爺在收攤，說有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每周三都來借煤油燈，說要照著做物理實驗。”

筆尖在草稿紙正面洇開個墨點。阮眠盯著那個模糊的圓點，忽然想起陸則在她動量守恒題旁畫的箭頭——當時他說：“有些力看著是阻力，其實是幫你找準方向的反作用力。”

午后的陽光難得穿透云層。阮眠捏著那沓信往巷口走，帆布鞋踩過滿地梧桐葉，發出脆生生的響聲。舊書攤的藍布篷被風吹得鼓鼓的，像艘擱淺的船，篷下的木架上堆著泛黃的舊書，書脊上的字跡被雨水泡得發漲。

“丫頭來了？”守攤的張大爺正用抹布擦煤油燈，黃銅燈座被擦得發亮，映出他滿是皺紋的臉，“那小子早把話撂下了，說你今天準來。”

阮眠在木凳上坐下，指尖碰到凳面的裂紋，像摸到了某道題的輔助線。書攤角落堆著摞物理競賽題集，最上面那本的封面上，畫著個小小的煤油燈，燈芯處用紅筆描了圈。

“他啊，”張大爺把煤油燈往她面前推了推，燈芯上還沾著點沒燒完的燈芯草，“每周三放學后都來，借我的燈做題，說你的臺燈太亮，晃得看不清游標卡尺的刻度。”他從《時間簡史》里抽出片梧桐葉，葉邊的鋸齒被磨得有些圓潤，“這是他上個月夾在書里的，說等你來了，讓你看看葉脈的走向，像不像你總畫錯的電場線。”

梧桐葉背面用藍黑鋼筆寫著行小字：“11月的梧桐葉，比熱容是2.5×103J/(kg·℃)，剛好能焐熱一封沒貼郵票的信。”

阮眠的鼻尖忽然有些發酸。她想起上周整理錯題本時，發現陸則在她畫錯的受力分析圖旁，用鉛筆描了片梧桐葉，葉柄的角度正好是30度，像個標準的銳角三角形。

“他還說，”張大爺從木箱里翻出個鐵盒子，“讓我把這個給你，說怕你不敢拆信，先給你看樣東西。”

鐵盒子里躺著個舊鬧鐘，表盤上的玻璃裂了道縫，指針停在下午三點十五分。盒底壓著張便簽：“左邊是鐘擺的周期，右邊是你跑八百米的時間，3分15秒，誤差不超過0.5秒。”

暮色漫進巷口時，阮眠坐在舊書攤旁拆信。煤油燈被風吹得忽明忽暗，把信紙的影子投在藍布篷上，像幕流動的皮影戲。第一封信的日期是陸則轉來的第一天，字跡還帶著點生澀：

“今天看見你在圖書館啃面包，面包屑掉在《電磁學》上，像撒了把碎星星。張大爺的煤油燈太暗，下次借你的臺燈用用？”

第七封信里夾著片干枯的梧桐花：“生物老師說梧桐花的花粉能飄三公里，不知道夠不夠飄到你的錯題本里。”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他走的前一天，信紙邊緣有些發皺，像是被水浸過：“巷口的梧桐葉開始黃了，鋪在地上的樣子像道積分題。等你拆信的時候，應該能算出答案了吧？對了，張大爺的煤油燈里，我灌了新的煤油。”

拆到第三十六封信時，巷口的路燈亮了。阮眠忽然發現，每封信的右下角都畫著個小小的煤油燈，燈芯的亮度逐封變亮，到最后一封時，已經像團跳動的火焰。

張大爺收拾攤位時，碰倒了摞在角落的舊書，從《天體演化簡史》里掉出個筆記本。阮眠撿起來翻開，里面是陸則的演算過程，頁邊空白處畫滿了她的側影：低頭解題時的發頂、握筆時凸起的指節、跑過操場時揚起的衣角。最后一頁貼著片新鮮的梧桐葉，葉尖指向巷口的方向。

晚自習的預備鈴響起時，阮眠抱著信往回走。舊書攤的煤油燈還亮著，暖黃色的光在巷口畫了個半圓，像道完整的弧線。她把陸則的信按日期排好，發現最后一封信的空白處，畫著個小小的箭頭，指向她口袋里的筆記本——那是她的三十六頁速寫：他趴在書攤做題的背影、借煤油燈時映在燈上的側臉、留在她草稿紙上的每道批注。

路過操場時，阮眠看見自己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旁邊仿佛還有個稍高些的影子，像道終于重合的輔助線。她把那片帶字的梧桐葉夾進筆記本，和陸則留下的那片并排放在一起，葉脈交錯的地方，像個未說出口的約定，在風里輕輕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