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靜安寺訪客
- 穿紅色高跟鞋的老太婆
- 作家秋成
- 3385字
- 2025-07-18 09:13:17
接下來的幾天,劉辰試圖強迫自己回歸正常。他拼命接單,白天穿梭在車水馬龍中,用喧囂麻痹神經。他甚至刻意繞開博物館和人民廣場區域。然而,夜幕降臨,當城市褪去喧囂,出租車內狹小的空間變成移動的孤島時,那晚的記憶便如潮水般涌來,無法遏制。
那雙鮮紅如血的高跟鞋,仿佛就懸在他眼前,嗒、嗒、嗒地敲打著他的神經。后視鏡里空無一人的后座,老太婆冰冷干澀的聲音,還有那張詭異的羊皮紙……像鬼影一樣揮之不去。恐懼并未因時間流逝而消退,反而在寂靜的發酵中變得更具象、更磨人。他變得神經質,每當有老年女乘客上車,尤其是圍著頭巾的,他都會下意識地從后視鏡偷瞄,手心冒汗,直到確認對方有清晰的倒影才敢喘口氣。收音機里播放的老歌,有時也會讓他瞬間聯想到那晚張國榮的《風繼續吹》,驚得他立刻關掉。
第五天晚上,一種無法抗拒的沖動徹底壓倒了他的理智。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線在拉扯著他。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去火車站等客,也沒有回家,方向盤仿佛自己有了意識,將車緩緩開到了上海博物館門前那條熟悉的街道。
夜色深沉,博物館巨大的輪廓在昏暗的路燈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像一頭蟄伏的、隨時會蘇醒的遠古巨獸。黑洞洞的入口如同深淵巨口,吞噬著周圍微弱的光線。劉辰熄了火,坐在駕駛座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他死死盯著那高高的臺階——那個老太婆消失的地方。理智在尖叫:“離開!立刻!馬上!”但雙腳像灌了鉛,身體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釘在了座位上,一種混合著恐懼和病態好奇的情緒攫住了他。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瘋了嗎?”他低聲咒罵著自己,狠狠錘了一下方向盤,尖銳的喇叭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這聲音似乎驚醒了他,他猛地吸了口氣,轉動鑰匙——
“咔…咔咔…咔……”發動機只發出幾聲無力的咳嗽,便徹底沉寂下去。無論他怎么擰鑰匙,踩油門,車子都像死了一樣,紋絲不動。
“見鬼了!”劉辰的恐懼瞬間被點燃,變成了憤怒和絕望。他狠狠拍打著方向盤,汗水瞬間浸濕了后背。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和發動機的罷工聲中,那個聲音,那個讓他頭皮發麻的聲音,無比清晰地穿透了車窗玻璃,鉆進他的耳朵:
嗒、嗒、嗒…
清脆、冰冷、節奏精準。由遠及近。從博物館那高高的臺階上傳來。
劉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連呼吸都停滯了。他像一尊石雕,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透過側窗玻璃,看向臺階的方向。
是她!
深藍色的圍巾依舊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蒼白的下巴。那雙鮮紅的高跟鞋在昏黃的路燈下,反射著妖異的光澤。與上次不同,這次她懷里抱著一個東西——一個用暗紅色絨布仔細包裹著的、鞋盒大小的包裹。她抱著它的姿勢小心翼翼,如同抱著一個初生的嬰兒。
腳步聲越來越近,停在了車門外。
“咔噠。”后車門鎖被拉開的聲音,在死寂中如同驚雷。
那股熟悉的、混合著陳年香料和難以言喻的古老塵土氣息,伴隨著冰冷的空氣,瞬間涌入車廂。劉辰甚至能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干枯植物或某種防腐藥劑的味道。老太婆無聲無息地坐進了后座。
“去靜安寺。”聲音比上次更加干澀、冰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仿佛不是請求,而是宣判。
劉辰的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顫抖著手,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麻木,再次嘗試擰動鑰匙。這一次,引擎竟然異常順暢地轟鳴起來!這詭異的順利非但沒有帶來安慰,反而讓他更加毛骨悚然。他不敢有絲毫遲疑,猛踩油門,車子像受驚的兔子般躥了出去。
車子在空曠的午夜街道上疾馳。劉辰緊握方向盤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忍不住通過車內后視鏡飛快地瞥了一眼。鏡子里依舊空無一人!但他的眼角余光能清晰地看到后座上的輪廓。老太婆正低著頭,用那雙蒼白枯瘦的手,極其輕柔地撫摸著懷里的紅布包裹,動作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珍視和……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這溫柔出現在這個詭異的“存在”身上,比任何恐怖景象都更讓劉辰膽寒。
靜安寺?那個千年古剎,佛教密宗重要的修行活動場所?深更半夜,她去那里做什么?那個包裹里,到底是什么?是偷來的文物?還是……更可怕的東西?無數恐怖的猜想在他腦海中翻騰,胃部一陣陣痙攣。
車子終于停在靜安寺旁邊一條幽深狹窄的弄堂口。兩側是高大斑駁的石庫門墻和老式洋房的山墻,月光被切割成碎片,灑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整條弄堂像沉睡著,所有窗戶都黑洞洞的,透不出一絲光亮,死寂得可怕。
老太婆突然開口,聲音依舊冰冷,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命令:“等我。”不是商量,是通知。
劉辰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后車門已經被無聲地拉開,那個深藍圍巾包裹的身影抱著紅布包裹,像一道影子般迅速融入弄堂的黑暗中。
嗒、嗒、嗒…
紅色高跟鞋敲擊青石板的聲音在狹窄的弄堂里被放大、回蕩,清脆、冰冷、節奏不變,一聲聲敲在劉辰緊繃的神經上,漸漸遠去,最終被深邃的黑暗吞沒。
劉辰像虛脫一樣癱在駕駛座上,后背的襯衫完全濕透,緊貼著冰冷的座椅。他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一點二十分。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一個無比清晰、無比強烈的念頭占據了他全部的思維:逃!立刻!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永遠不要再回來!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好奇和恐懼。他猛地坐直,雙手顫抖著再次擰動鑰匙!
“咔…咔咔…咔……”發動機發出幾聲徒勞的呻吟,再次陷入死寂。無論他怎么嘗試,車子就像被焊死在地面上,紋絲不動。
“不!不!放我走!求你了!”絕望的嘶吼卡在喉嚨里,變成無聲的嗚咽。他發瘋般拍打著方向盤,額頭重重撞在冰冷的塑料上。巨大的恐懼和深深的無力感交織著,像兩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癱軟下來,趴在方向盤上,身體因為恐懼和寒冷而劇烈顫抖。冰冷的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儀表盤上。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不知過了多久,一股無法抗拒的、深沉的疲憊感如同沉重的鉛塊壓了下來,眼皮重逾千斤,意識在極度的精神消耗和莫名的困倦中漸漸模糊、沉淪……
“小歪,回上海博物館。”
一個聲音,溫柔、清晰,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喜悅,像一根線,將劉辰從混沌的深淵里猛地拉了出來。
他像觸電般彈坐起來,心臟狂跳不止。后座上,老太婆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那個紅布包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膝上放著一個深棕色的、看起來年代極其久遠的木制小盒子。盒子表面雕刻著模糊不清的花紋,散發著更濃郁的陳年木香和那種奇特的古老氣息。
最讓劉辰靈魂出竅的,是那個稱呼——“小歪”。這是地地道道的老上海話里,長輩對親近晚輩(尤其是小男孩)的昵稱,透著一種熟稔的親昵。這個稱呼像一把鑰匙,瞬間在他混亂的記憶深處撬開了一道縫隙,一種遙遠而模糊的熟悉感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這感覺轉瞬即逝,卻比任何詭異現象都更讓他心神劇震。
車子再次毫無阻礙地發動了。回程的路上,車廂內的氣氛與來時截然不同。老太婆一改之前的沉默冰冷,似乎處在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狀態。她不時發出低沉、短促的輕笑,那笑聲在寂靜的車廂里顯得格外瘆人。她枯瘦的手指一遍遍輕輕撫摸著膝上的木盒,動作充滿了滿足和一種奇異的溫柔。透過深藍色圍巾的縫隙,劉辰甚至隱約瞥見她蒼白的嘴角微微向上彎起,那是一個……慈祥而詭異的微笑?他不敢再看,死死盯著前方的道路,握著方向盤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到達博物館,老太婆再次遞過兩張百元鈔票。同樣的冰冷觸感,同樣的瞬間在他手中化為兩張更加復雜、線條更加繁復的羊皮紙!這一次,除了符號,紙上的線條清晰地勾勒出了道路、河流、山脈的輪廓,甚至隱約能辨認出像耳朵形狀的抽象圖形!
老太婆推門下車。巨大的疑問和那聲“小歪”帶來的沖擊,讓劉辰在極度的恐懼中爆發出一絲勇氣。他猛地轉過頭,對著那個即將踏上臺階的背影,聲音嘶啞地喊道:“阿婆!你到底是誰?!”
老太婆的腳步在臺階上頓了頓。她沒有回頭,深藍色的圍巾在夜風中微微飄動。沉默了幾秒,一個干澀卻似乎帶著一絲溫度的聲音飄了過來:
“你會知道的。”
然后,她踏著那雙在黑暗中依然刺眼的紅色高跟鞋,一步一步,穩穩地走上臺階,最終如同融化般,消失在博物館大門前那片濃重的陰影里。
這一次,劉辰沒有絲毫停留。他像逃離地獄般猛踩油門,車子咆哮著沖入夜色。直到將車開進自家小區,鎖上房門,背靠著冰冷的鐵門滑坐在地上,他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息,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他抖索著掏出那兩張新的羊皮紙,連同之前那張,在臺燈慘白的光線下鋪開。三張泛黃的羊皮紙,上面的符號和線條仿佛活了過來,彼此呼應、連接,構成一幅更加龐大、更加神秘的圖景。那個“你會知道的”聲音,如同詛咒,又像是遙遠的呼喚在他腦中反復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