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寂靜。
只有墻角那臺轉(zhuǎn)速不穩(wěn)的風(fēng)扇在咯吱咯吱地響,和窗外雨水砸在鐵皮檐上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是時間也濕了,節(jié)奏也慢了。
先前出手打人的那人揉著指關(guān)節(jié)坐下,臉上還掛著一層沒散盡的火氣。他掏出一根煙,點著,卻沒急著抽,反而咬著煙屁股低笑了一聲:
“你也別太不服。混到這個地界,哪還有干凈路子可走?”
“也不怕告訴你,”那人聲音低了些,像在回味一件得意往事,“這幾樣?xùn)|西,都是我們哥幾個沿海淘回來的。”
他從桌下拽出一只灰撲撲的收納箱,啪地打開,露出幾樣不起眼的小玩意兒:一副看不出奇怪的骰子、一只水杯、兩顆米粒大小的灰黑色的東西,還有一根電源線。
“你看著沒啥,但這杯底下是廣角鏡頭,和手機聯(lián)網(wǎng)。”他捻起那對耳機,“微型入耳式,幾米內(nèi)聽得一清二楚。”
“骰子是磁控的,里面灌了磁粉。桌底下一按電鈕,通電吸住,想幾點是幾點。”
他說著,手指在麻將桌下輕輕一撥,一聲極輕的“咔噠”響起。
他斜眼看了鄒衍一眼,又瞥向身邊那人,像是隨意又帶著點顯擺意味地說道:
“說起來……還記得我們第一桶金吧?就那個醫(yī)生,老李。”
那人一聽,笑了,聲音低而粘稠:“怎么不記得。大街口那家私人診所,干凈整齊,一個人開著。人倒是客氣,穿著白大褂,看著就不像混這種局的料。”
“那時候咱們套得多緊?喊哥叫兄的,天天送煙請酒。唱K、泡澡、燒烤夜宵……輪著來。”
“開始還挺堅持,說家里貸款剛批下來,進了臺新設(shè)備,還得還房貸養(yǎng)老母。可人啊,就怕給捧上天。”
另一人接口,慢吞吞地剝著瓜子,語氣冷淡:“哪有不掉坑的馬?來幾次,贏點甜頭,再看別人‘一晚翻倍’,他心就動了。”
“第一次來,他贏了幾千,我們送他回去還勸他別賭。”
“第二次,他自己來。結(jié)果連下三把,越賭越猛,一口氣把設(shè)備錢搭進去了。”
說到這,原本剝瓜子的人停下了,似是刻意營造停頓,目光卻一瞬不瞬地盯著鄒衍:“最后那晚——他眼睛發(fā)紅,臉抽著,開口就說:‘我押我這只手’。”
“右手。”另一個人接上話,“他是醫(yī)生,吃飯、寫字、縫針、打針都靠那只手。”
說到這,屋里一下子靜了。
半晌后,“輸了。”那人吐出兩個字,像吐煙圈一樣輕。
“當(dāng)時……他盯著桌上的籌碼,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墳。手放上來的時候,還在發(fā)抖。”
“你知道什么叫絕望嗎?不是哭,不是跪,而是沒聲音。臉白得跟墻一樣,嘴唇發(fā)紫,汗一滴一滴從下巴往下掉,掉在那只手上。”
“那一刀下去,他連哼都沒哼,倒是我們幾個看得心里發(fā)毛。”
“可局就是局,話說出去了就得認。”
“我們也算仁至義盡了,給他叫了救護車,還塞了兩萬塊。”
“后來啊,我偶爾還會夢見他——躺在救護車上,眼神空空的,像個洞,什么都沒有。”
屋角,鄒衍靠著墻,像是坐得太久,后背濕透了也沒發(fā)覺。
雨聲密集地砸在玻璃上,一陣接一陣,像是從天上傾下來的耳語。每一滴都不重,卻壓得人喘不過氣。
那些話、那些圖景,一幀一幀地在他腦子里轉(zhuǎn)。他閉了閉眼,仿佛那醫(yī)生的臉,不知從哪兒爬進了他腦海里,慢慢變得清晰。
細白、緊繃、驚懼、麻木,然后——重疊。
和他自己的臉。
鄒衍忽然覺得渾身發(fā)冷,尤其是右手——剛才還因為出拳發(fā)熱,現(xiàn)在卻一陣陣冰麻。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掌心隱隱顫著。他試圖握緊,卻像握不住什么。
他忽然意識到:如果哪天他也像那醫(yī)生一樣,失去了這只手——那他拿什么掙錢?拿什么喂小澤?他還能不能幫小澤穿衣、教他寫字?還能不能在人群里,牽著兒子的手?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忽然疼了。
不是被打的那種疼,而是像從身體深處生出的某種痛意,繞著血管,一點點扼住了心口。
雨,還在下。窗外的天色灰得像墨塊暈開,整座城像泡在一缸不干的舊水里。
鄒衍被拽起來,又被甩出門外。鞋底在門檻一滑,整個人重重跌在石階下,砸進了一灘積水。
冷意從脊背直灌進骨頭。他咬緊牙,爬起來,搖搖晃晃,像踩在一條他從沒看清過的路上。
街燈昏黃,雨霧朦朧。沒人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從他身后拉長的影子看得出,他走得很慢,卻走得很遠。
雨落了一夜,似乎終于乏了。天邊的云開始稀薄,遠處微光泛起,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