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子為安
- 囚天策
- 無見末路
- 2721字
- 2025-07-16 00:00:00
兩個時辰前,自己趁亂干的“好事”如同冰錐扎穿了五臟六腑——那瓶王爺爺賴以續(xù)命的止咳枇杷膏!偷倒了泰半,竟把灶屋里那壇咸得能腌死牲口的腌菜濃湯咕咚咚灌滿了半瓶!此刻,看著戲臺上那具被狂咳撕扯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枯瘦骨架,十三歲的孩子第一次被一種名為“自鑄罪孽”的滾燙毒汁徹底淹沒、灼燒!那滋味,比吞下三伏天里曬裂的膽汁更苦澀百倍,噎得喉管痙攣,堵得心肺欲炸!“哇——王爺爺!是我!都是我!”一聲飽蘸了恐懼與崩壞的尖利童嚎,如淬火的冰刃劃破祠堂凍住的死寂!小小的身影如同被繃緊的弓弦射出,噗通!雙膝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如叩向命運審判的響頭!“嗚哇……是我……我糟蹋了您的藥……倒進(jìn)……灌進(jìn)了腌臜湯哇……”淚水和著泥土鼻涕,像兩條污濁的小溪淌過他滾燙的臉頰,噼里啪啦砸落在老人那雙舊得發(fā)白、鞋底薄如紙片的千層底布鞋上,洇開一圈圈深色的、如同心頭裂痕般的悔恨印記。
祠堂的空氣驟然凝固成霜鐵。徐剛的臉色瞬間沉如古廟鐵鑄的怒目金剛!王老爺子卻只是喉間滾動了幾下,將涌上的血沫硬生生咽下,隨即用那雙顫抖得篩糠般的手,艱難地從懷中掏出一方漿洗多次、邊緣磨損泛毛卻依然整潔的舊粗布帕子。他沒有斥責(zé),更無暴怒,只是極為緩慢地、如同擦拭一件傳世薄胎瓷器般吃力地彎下腰去,用那帕子極盡溫柔地、一點點揩去孩子臉上縱橫泥濘的涕淚污穢。
枯皺如霜打秋菊的臉上,艱難地擠榨出一個耗盡心力、卻如暖陽融雪般無限包容的溫和笑意。那聲音依舊沙啞,卻像凍土深處掙扎探出的星點荒火微芒:
“傻娃娃喲……這人世道,山高路長…誰沒在少不更事的時候,干過幾件讓祖宗牌位氣得打擺子的渾事?王爺爺我像你這般光景那會兒…嘿…比你渾上十丈也不止喲!”那觸感如枯松皮的手掌,帶著穩(wěn)如磐石的暖意,落定在徐云瀚因劇烈抽噎而顫抖的稚嫩肩膀上,“給爺爺把骨頭烙鐵烙上:只要在這門樓子關(guān)著的家院兒里,你是崽子,爹娘能兜你這份渾賬,爺爺這把老骨頭也能兜!雞飛狗跳都是血脈連著筋,打斷骨頭都帶著親!可要是哪天……”老人極其艱難地?fù)P起枯瘦脖頸,渾濁目光投向天邊那抹正在被黑暗無情吞噬、如血如霞的回光,眼神驟然變得深不見底,“……等你翅膀硬了,真撲棱棱飛出這家門,踏進(jìn)那……花紅柳綠、魑魅魍魎同臺唱大戲的紅塵萬花筒…對著家門外頭的人間世道……”他重重地、帶著窒息感的喘息幾聲,“萬萬長住八百個心眼子!再不能……像今天這般…把這莽撞無知的潑天大膽子……當(dāng)漿糊使嘍!瀚兒……”老人聲音低微,卻又精準(zhǔn)地刺中少年的命門,“天…都黑得潑了墨了…是不是該回去…給你娘煎藥了?”
這句提醒,如同冰水兜頭澆下!徐云瀚瞬間噤聲,淚閘關(guān)閉,連滾帶爬躥起,帶著滿臉未干的污痕和火燎般的愧疚,如喪家之犬般朝門口撞去!
“兔崽子!你給我站定!!!”徐剛的咆哮如同炸雷,蒲扇巨掌高高揚起!
——那只蘊著摧樹碎石之力的手掌,卻在瞥見兒子那張被悔恨和焦灼徹底扭曲、寫滿了對病母愧疚與亟待彌補的小臉時,如被驟然抽干了筋骨般懸在半空!最終那手只是帶著十二分的恨鐵不成鋼,狠狠拍在自家堅實如鐵的大腿面上!后半截帶著火星子的威脅“再敢煎糊一鍋藥湯,看老子不把你卵蛋……”(“八瓣”二字未及出口)已被那兔子蹬鷹般躥逃出祠堂門、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暮色沉沉田埂盡頭的小小身影,徹底撞碎在祠堂冰冷的空氣里!
目送兒子那慌不擇路的背影徹底融化在灰藍(lán)色的暮靄深處,徐剛臉上強撐的怒容如同退潮般驟然剝落,凍成了一層鐵青色的麻木殼。嘴角那點生硬擠出的笑意更是如同寒冰裂紋般瞬間凝固、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比身后祠堂陰影還要濃重萬分的陰郁。秀梅那張如同褪色年畫般灰白、深陷在冰冷炕褥里的面容,灼燒著他的腦海。那個云瀚出生的隆冬,妻子在如冰窟般的產(chǎn)房耗盡氣血,盡管撿回條命,卻落了病根,如風(fēng)中殘燭搖曳至今。若非在城里經(jīng)營綢緞莊的三弟徐安月月托人捎回那些金貴參茸吊命……他下意識地收攏指關(guān)節(jié),死命攥緊了腰間那個早已被榨干份量的干癟粗布荷包——那三十枚冰冷的銅錢,仿佛有千萬斤黑沉的絕望,死死墜著他作為一家之主那根名為‘力不從心’的肋骨,咯吱作響。“徐剛啊…”王老爺子疲憊的嗓音,像破舊紡車紡出的線,從搖椅吱呀作響的方向傳來,目光黏著在村外那條被暮色吞沒、細(xì)如羊腸的小路上,“一晃眼……你這扛鋤頭的娃也扛起爹的名號了……說說看……云瀚這塊料子……往后能在這土坷垃地里……雕出個甚?”
徐剛聞言,從憂思中回神。他習(xí)慣性地用粗糙的手指撓了撓后腦勺,神情坦然,帶著農(nóng)人特有的樸實:“咱莊稼漢的娃,長大還能干啥?當(dāng)然是跟著我這爹,老老實實扛鋤頭、種地唄!春播秋收,眼見著稻谷冒尖、麥穗飽滿,那滋味兒……”他黝黑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純粹的滿足感,眼里閃著光,“比喝啥仙露都滋潤!風(fēng)吹日曬是不輕省,可一家人守著幾畝薄田,看著莊稼一天天長大,安安穩(wěn)穩(wěn),無病無災(zāi),那就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福氣了。”
王老爺子沒有立刻說話,只是凝望了徐剛片刻。那布滿褶皺的眼皮微微闔動了一下,像是嘆息,又像是贊同。良久,他緩緩點了點頭,聲音在漸深的暮色里顯得更加空遠(yuǎn):“是啊…守著黃土過日子,扎根鄉(xiāng)土。少了些風(fēng)浪顛簸,多了些安穩(wěn)和泰…倒也是條踏踏實實的好路。挺好的…挺好的…”他擺擺手,聲音里帶著濃濃的疲憊,“天黑了,回吧…你也該回去了。”
“誒!好咧,王老叔!”徐剛答應(yīng)著,扶了扶老人,“您也早點歇著,門窗關(guān)嚴(yán)實些。有啥事別硬撐,喊一嗓子,我立馬就到!”
望著徐剛那寬闊、承擔(dān)著全家生計的背影,在灰藍(lán)的暮色中融入蜿蜒的村路,王老爺子沒有移動分毫。晚風(fēng)帶著入夜的涼意鉆進(jìn)祠堂,拂過檐角那幾片早已銹跡斑斑的銅鈴,發(fā)出一陣細(xì)微沉悶的、仿佛來自悠遠(yuǎn)時空的叮當(dāng)脆響,幾不可聞。
他枯瘦的手輕輕按在懷中那本《鴻蒙異聞錄》冰冷的封面上。祠堂內(nèi)外,村民都已散去,只余這片寂靜的空曠與他作伴。晚風(fēng)穿過,吹動他花白的鬢發(fā)和破舊的衣袂。老人靠在吱呀作響的搖椅里,渾濁的雙目越過破敗的祠堂門洞,似乎穿透了凡塵俗世重重的屋頂與田埂,投向了廣袤無垠的星空深處……
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寂寥,夾雜著一絲無人能懂的、對浩瀚天機的隱憂,凝固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蒼老的嗓音如同夢囈,又似一聲湮滅于浩瀚星河中的嘆息,隨著晚風(fēng),再次低低地飄蕩在空曠寂靜的祠堂里:
“萬古青蓮的創(chuàng)世之機緣……混沌遺脈的氣運……統(tǒng)御鴻蒙的野心……呵……所謂永生不朽、睥睨天地的仙人之路……又算得什么?又哪里抵得上…這人間煙火,半分炊煙……”
“所謂逆天之道……何足道哉?”
最后幾個字,消散在濃得化不開的暮色里,被祠堂無邊的昏暗徹底吞沒。唯余草廬里那點微弱的燈光,如同遠(yuǎn)古洪荒遺落在此間的一粒星火,孤獨地閃爍著微茫的光芒,對抗著沉沉黑夜。那封“青蓮隕落處,當(dāng)有遺脈現(xiàn)”的殘頁,被徹底遺忘在祠堂冰冷的地面上,靜靜地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