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元年·七月廿三·戌時初刻·平國公府·西花廳
朱既正那番關于“人心”、“民氣”、“抗清可勝”的激昂陳詞,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鄭氏核心圈層中激起了層層漣漪。鄭鴻逵眼中屈辱的怒火被點燃成共鳴的星火;鄭森(鄭成功)緊握的雙拳微微顫抖,胸中熱血翻涌;連那些沉默的將領,眼神中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然而,主位上的鄭芝龍,臉上那絲被觸動的異樣情緒迅速冷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審視與決斷。
他已然看清:眼前這位唐王,絕非易與之輩!其心智之堅,口才之利,立場之穩,遠超預期。軟硬兼施的試探,威逼利誘的陷阱,皆被其以“祖訓”、“自謙”、“忠義”、“民心”等堂皇大義一一化解。此人,不可能甘心成為他鄭芝龍手中隨意擺弄的棋子,更不可能輕易倒向降清之路。
既然如此……那就無需再留余地!
鄭芝龍眼中寒光一閃,輕輕放下手中的翡翠念珠。幾乎在他動作的同時,廳外那些早已“酒酣耳熱”的鄭家軍悍將們,如同收到了無聲的號令,驟然爆發出震天的喧嘩與粗野的謾罵!
“砰!”廳門被粗暴地撞開!十幾名身著甲胄、滿臉“醉態”的千總、參將級軍官,在一名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游擊將軍鄭束帶領下,搖搖晃晃地闖入廳內!他們身上濃烈的酒氣混雜著汗臭,眼神卻銳利如鷹,毫無醉意!更令人心悸的是,他們腰間佩刀雖未出鞘,但手已死死按在刀柄之上,腳步沉重地移動,瞬間形成一個半圓,將孤身一人的朱既正隱隱圍在核心!
“唐王!”鄭束猛地踏前一步,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朱既正臉上,聲音如同破鑼般嘶吼,“你剛才說得倒是輕巧!什么民心!什么可勝!你懂個屁!老子問你!你可曾親臨前線,見過那韃子騎兵沖鋒?可曾聞過那戰場上的血腥味?可曾見過袍澤兄弟被砍成兩截,腸子流了一地?!”
他指著朱既正,滿臉鄙夷與不屑:“像你這種養尊處優的書生王爺!怕是見了血就要暈過去!上了戰場就得尿褲子!到頭來,死的不還是我們這些命賤的丘八?!國公爺賞你臉,跟你在這磨嘴皮子!那是給你皇兄面子!不然的話……哼哼!”他猛地抽出半截腰刀,寒光刺眼,“老子早把你扔進海里喂王八了!還敢在這裝什么大尾巴狼?!”
“就是!什么狗屁天子!天子乃我等擁立!沒有國公爺點頭,他算個什么東西?!”旁邊一名參將立刻幫腔,聲音更大,“潞王?呸!還不是被韃子像抓小雞一樣抓走了?要不是國公爺在這福建撐著,你那皇兄,怕是連個草臺班子都搭不起來!早跟潞王一樣,在韃子大牢里啃窩頭了!還輪得到你在這指手畫腳?!”
“哈哈哈!說得對!”
“書生王爺懂個屁打仗!”
“滾回你的王府繡花去吧!”
廳內外的鄭府家丁、護衛們爆發出哄堂大笑,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粗鄙的辱罵、肆無忌憚的嘲諷、赤裸裸的威脅,如同冰雹般砸向朱既正!刀光在燭火下閃爍,殺氣彌漫!這已不再是試探,而是赤裸裸的武力威嚇與人格羞辱!意圖激怒朱既正失態,或迫使其在恐懼中屈服!
“放肆!”鄭芝龍猛地一拍案幾,聲音帶著“震怒”,“鄭束!你們幾個混賬東西!喝了幾杯馬尿就敢在王爺面前撒野?!來人!給我拖出去!每人重打五十軍棍!看你們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然而,他口中的“拖出去”,卻并未指向鄭束等人。幾名如狼似虎的家丁應聲撲上,目標竟是……廳外那些被攔下的、手無寸鐵的王府侍衛!他們不由分說,架起幾名侍衛就往院中拖去!慘叫聲與棍棒著肉的悶響隨即傳來!這分明是殺雞儆猴!是在朱既正眼皮底下,公然鞭撻他的親衛!是在告訴他:你的性命,你的尊嚴,在我鄭府,如同螻蟻!
朱既正瞳孔驟然收縮!怒火如同巖漿般在胸中奔涌!鄭芝龍這出“苦肉計”加“下馬威”,歹毒至極!但他瞬間便壓下了翻騰的怒火——絕不能失態!絕不能給鄭芝龍任何發飆的借口!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非但沒有怒容,反而緩緩露出一絲帶著“理解”與“惋惜”的苦笑。他站起身,目光平靜地看向暴跳如雷的鄭束,聲音溫和卻清晰地穿透了廳內的喧囂:
“鄭將軍!稍安勿躁!”他抬手虛按,仿佛在安撫一頭狂躁的野獸,“將軍方才所言,雖有失禮之處,卻也……不無道理!”
此言一出,廳內瞬間安靜了幾分!連鄭束都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朱既正會是這般反應。
朱既正語氣誠懇:“孤確實未曾親臨戰陣,未曾與將士們同甘共苦于沙場之上。前線將士之艱辛,之血淚,之犧牲,孤雖心系之,卻終究難以感同身受!此乃孤之不足,將軍責之有理!”
他話鋒一轉,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而堅定:“然!這絕不代表孤不關心前線戰況!不體恤將士之苦!更不代表陛下無能!陛下勵精圖治,日夜憂心軍國,豈是將軍口中那般不堪?!”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平國公、定國公!二位乃是從龍之臣!國之柱石!他們之所以擁立陛下,正是深知陛下乃中興明主,有再造乾坤之志!方才將軍所言‘天子乃吾輩所立’、‘國公爺支持’云云,此等挑撥離間、藐視君上之語,孤……絕不相信是將軍本意!將軍忠勇,必是酒后失言!”
他目光掃過鄭芝龍,語氣帶著一絲“求情”:“至于刑罰……國公爺息怒!鄭將軍等皆是我大明忠勇將士,沙場浴血,功勛卓著!豈能因一時酒醉失言而受此重責?若因此寒了將士之心,豈非親者痛仇者快?孤……于心不忍!”
說著,朱既正竟從袖中取出一本裝幀考究的書冊——正是鄭芝龍之前所贈、夾有金箔《漢書·霍光金日磾傳》的《三國演義》!他雙手捧著書冊,緩步走到鄭束面前,神色鄭重:
“鄭將軍!孤知將軍乃性情中人,忠肝義膽!此書乃平國公親贈孤之珍本,內中記載古今英雄豪杰、忠臣義士之壯舉!今日,孤將此書借予將軍一觀!望將軍閑暇時翻閱,或可從中感悟忠義之道,如書中張翼德般,粗中有細,深明大義!他日為國殺敵,再立新功!”
“借花獻佛”!以鄭芝龍所贈之物,反制其爪牙!
鄭束徹底懵了!他本已做好朱既正暴怒或求饒的準備,萬沒想到對方竟如此“大度”!不僅不追究辱罵,反而“體恤”將士辛苦,甚至將國公爺親贈的“珍本”借給自己?!他雖粗魯,卻不傻!這書的分量他清楚!國公爺的東西,他豈敢當眾撕毀?若接了,這“酒瘋”還怎么發下去?若不接……豈不是當眾打了國公爺的臉?
他下意識地看向周繼武。周繼武臉色鐵青,眼神陰鷙,卻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鄭束只得硬著頭皮,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了那本沉甸甸的《三國演義》,喉嚨里咕噥了一聲:“……謝……謝王爺!”
朱既正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第一步,化解!他不再理會呆立當場的鄭束,轉身,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緩步走向大廳中央那兩堆象征著富貴與殺戮的金銀與染血刀槍!
他站在那刺眼的對比之間,如同立于風暴的中心。他面向主位上的鄭芝龍,深深一揖,腰彎得極低,姿態恭敬無比:
“平國公!”朱既正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懇切,“孤今雖已年近不惑,然國公爺年長孤一歲,更兼數十年縱橫海疆,浴血沙場,為國朝立下赫赫功勛!論資歷,論功業,論年齒,皆可為孤之長輩!孤心中敬仰已久,卻一直未能執晚輩之禮,心中……實感慚愧!”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聲音陡然變得鏗鏘有力:
“古有周亞夫細柳營治軍嚴明,得漢文帝敬重禮遇!今有平國公坐鎮八閩,扼守海疆,力輔皇兄,支撐危局!此等功業,此等忠義,孤……感佩于心!”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低沉而充滿理解:
“東虜肆虐,山河破碎!國公爺心中對朝廷、對大明前途有所疑慮,孤……能夠理解!此乃人之常情!”
緊接著,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
“然!國公爺可曾想過?!東虜待其臣下,究竟如何???!”他目光如電,掃視全場,“遙望史冊!西夏崇宗納任得敬,金太宗立劉豫,元世祖用耶律楚材!此輩皆非其族類!縱有開疆拓土之功,位極人臣之榮,忠心耿耿之志,手握重兵之權!然其結局如何?任得敬謀反被誅!劉豫淪為傀儡,終遭廢棄!耶律楚材雖得重用,然其晚年仍遭元帝猜忌排擠!與虎謀皮,終遭反噬!此乃異族馭下之鐵律!”
他步步緊逼,字字誅心:
“再看今朝!東虜推行剃發易服,欲亡我華夏衣冠,斷我漢家文脈!其心可誅!洪承疇降虜,位極人臣,官至大學士!然在滿州權貴眼中,他不過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是包衣奴才!其卑躬屈膝,曲意逢迎,權柄盡操于滿州十四貝勒(多爾袞)之手!生殺予奪,皆不由己!此等屈辱,國公爺……可愿受之?!”
他猛地指向廳外,仿佛指向那浩瀚的海洋:
“國公爺!鄭家立足之本,非陸師,乃水師!乃那縱橫四海、令紅毛番寇聞風喪膽的無敵艦隊??!”他聲音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若鄭家僅有陸師,東虜或可勉強收編,驅為鷹犬!然!鄭家這冠絕天下的龐大水師!國公爺就算今日將戰船開進直沽(天津),獻于虜酋案前!他們……可駕馭得了?!可懂得如何操弄這萬里波濤?!自努爾哈赤叛逆以來,朝廷陸師降者如云,然!國公爺可曾聽聞,東虜何時有過組建水師、縱橫大洋之意?!他們連幾條江船都擺弄不明白!”
他目光死死鎖定鄭芝龍,拋出那致命一問:
“國公爺!試想!若鄭家這支足以撼動海疆、威懾四夷的無敵水師,就擺在東虜眼前!他們卻奈何不得!掌控不了!這群只識彎弓射雕、騎馬砍殺的陸上蠻夷……心中會作何感想?!是欣喜?是敬畏?還是……寢食難安?!必欲除之而后快?!”
水師!鄭家的命門!也是東虜的軟肋!
這石破天驚的質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鄭芝龍心頭!他臉上的慵懶與從容瞬間消失,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周繼武臉色劇變,猛地站起身,厲聲喝道:“王爺!慎言!此等假設大逆不道……”
“周先生!”朱既正猛地打斷他,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孤所言,非為假設!乃為警醒!國公爺英明神武,自當明察秋毫!”
他不再給周繼武開口的機會,目光重新投向鄭芝龍,語氣轉為一種深沉的歷史回響:
“國公爺!可曾記得韓世忠韓良臣?!”他聲音帶著一種追憶與力量,“靖康之恥,二帝北狩!高宗于南京(應天府,今商丘)倉皇登基!其時,金兵鐵蹄南下,勢如破竹!若韓世忠當時投靠金人,獻出高宗及宮眷,以其擒方臘(對應鄭芝龍剿滅海盜之功)之赫赫威名,效仿后晉石敬瑭故事,割地稱臣,換取一個‘兒皇帝’之位,如劉豫般做個傀儡皇帝,絕非難事!”
他話鋒陡然一轉,帶著無比的崇敬與警示:
“然!韓世忠如何抉擇?!他力保高宗,鏖戰黃天蕩,困金兀術十萬大軍四十八日!雖功敗垂成,然其忠勇之名,光耀千古!雖有波折,終得善終,配享太廟,為萬世景仰!反觀石敬瑭、劉豫之流,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他目光灼灼,如同火炬般燃燒:
“如今!皇兄之英明,遠勝高宗!國公爺海上威名,不遜世忠擒方臘之功!若能摒棄前嫌,與朝廷同心戮力,輔佐陛下,揮師北伐,驅逐韃虜,光復河山!國公爺必能成就千古名將之偉業!立下中山王(徐達)般的不世功勛!青史留名,萬代敬仰!豈不比那屈膝事虜、仰人鼻息、朝不保夕的傀儡生涯,強過萬倍?!”
他猛地轉身,背對著那兩堆刺眼的金銀與血甲,面向廳外沉沉的夜色,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宣誓:
“孤!立于此處!金銀珍寶,未曾側目!染血刀兵,亦非所懼!心中所思所想,唯有如何與二位國公!與在座諸位忠勇將士!與朝廷百官!與天下萬民!同舟共濟!共克時艱!驅除韃虜!還我河山!”
話音未落,朱既正已大步流星走向廳外!早已在院中等候的王府侍衛(雖被鞭打,卻強撐著挺立),立刻抬出一塊蒙著黃綢的沉重木牌!朱既正一把扯下黃綢!
“大明朝列祖列宗之神位”!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朱既正對著那莊嚴肅穆的牌位,推金山倒玉柱般轟然跪倒!額頭重重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不肖子孫朱聿鐭!叩拜列祖列宗!祈佑我大明國祚綿長!山河永固!驅除韃虜!光復神州!”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如同驚雷炸響!那象征著大明法統與血脈源流的牌位,在此刻,如同無形的屏障,將一切陰謀與殺機隔絕在外!
“父親!”鄭森(鄭成功)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聲音帶著激動與急切,“殿下所言,字字泣血!句句忠貞!東虜包藏禍心,斷不能容我漢人世侯!降虜之路,實乃絕路??!”
“大哥!”鄭鴻逵也霍然起身,目光炯炯,“元滅宋,尚存華夏衣冠!清滅明,乃欲亡我漢家天下!此仇不共戴天!且東虜與我交戰經年,確無成建制之水軍!水師乃我鄭家命脈,豈能拱手送與不識水性的旱鴨子?!”
鄭芝龍端坐主位,臉色變幻不定,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面。朱既正那番關于水師存亡、異族猜忌、韓世忠與石敬瑭的對比,如同毒刺般扎入他心中最深的隱憂!那“祖宗牌位”的叩拜,更是在道義上將他逼到了死角!鄭森與鄭鴻逵的呼應,則讓他清晰地看到了家族內部的分裂!
他知道,今晚……他輸了!至少,在明面上,他已無法再對朱既正施加更進一步的威逼!強行翻臉,代價太大,且師出無名!
“夠了!”鄭芝龍猛地一拍扶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煩躁,“都住口!”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復雜地看了一眼院中叩拜的朱既正,又掃過激動的鄭森和鄭鴻逵,最終疲憊地揮了揮手:
“老夫……身體抱恙!今日之宴,到此為止!來人!送唐王殿下……回府!”
周繼武臉色煞白,急欲上前:“國公爺!高杰之事……”他試圖以高杰被史可法策動北伐,卻最終稀里糊涂送命的事跡垂死掙扎。
“閉嘴!”鄭芝龍厲聲打斷,眼中寒光一閃,“送客!”
他不再看任何人,疲憊地閉上雙眼,靠回虎皮榻上,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那盤踞東南、叱咤風云的海上梟雄,此刻,竟顯露出一絲罕見的頹唐與無力。
朱既正緩緩起身,額上沾著塵土。他最后看了一眼廳內神色各異的眾人,目光在鄭森與鄭鴻逵身上短暫停留,微微頷首。隨即,在王府侍衛的簇擁下,他挺直脊梁,如同浴火重生的鳳凰,在無數道復雜目光的注視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這座充滿殺機與陰謀的平國公府。身后,那兩堆金銀與血甲,在搖曳的燭火下,顯得格外刺眼而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