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棠蹲在美術館后街的梧桐樹下，第N次試圖把沾了泥的繃帶纏到三花貓的左前腿上。

“乖哦小咪，就一下下——”她捏著貓爪的手指被撓了下，不疼，卻逗得她笑出聲，“你還挺兇！跟上午那個甲方一樣，一點不配合……”

手機在帆布包里震得像揣了只螞蚱，她手忙腳亂摸出來，屏幕上跳著“星隅美術館-陸先生”的名字，時間顯示14:40

“完了完了！”蘇曉棠猛地站起來，帆布包帶滑到胳膊肘，里面的方案冊嘩啦啦掉出來，撒了一地彩色便簽。三花貓趁機躥進草叢，只留個灰撲撲的尾巴尖晃了晃。

她顧不上撿紙，對著電話吼：“陸先生對不起！我馬上到！路上……路上救了只貓，耽誤了點時間！”

聽筒里傳來一道偏慢的男聲，帶著點像被春風曬過的溫和：“沒關系，我在美術館正門等你。”

沒有催促，沒有質問，甚至沒問“救貓和談工作有什么關系”。蘇曉棠愣了愣，突然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像在哪聽過的白噪音，讓人莫名安心。

她蹲下去扒拉方案冊，發現最上面那本的封皮沾了貓毛和泥印，是她熬夜做的“星空主題婚禮”效果圖——深藍底色上粘滿細碎的閃片，像把銀河揉碎了鋪在紙上。

“完了，第一印象毀了?！碧K曉棠對著空氣拍了下額頭，抓起包往街角跑，跑兩步又回頭沖草叢喊：“小咪！我明天來給你送罐頭！”

星隅美術館的玻璃幕墻在午后陽光里泛著冷光，蘇曉棠喘著氣跑到正門，看見臺階上站著個穿淺灰色西裝的男人。

他背對著她，正在看手機，身形清瘦挺拔，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腕骨分明的手。風掀起他的襯衫下擺，里面隱約能看到黑色的美術館工牌。

“陸先生？”蘇曉棠放輕腳步走過去。男人轉過身來。蘇曉棠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不是驚艷，是一種很干凈的舒服。他的眼睛很亮，像盛著沒被云遮住的光，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很淡，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會先往兩邊牽一下，再慢慢揚起——像怕笑太急會嚇到人。

“蘇小姐。”他伸出手，掌心溫熱干燥，“我是陸星辭?！?

蘇曉棠慌忙把沾了泥的手在褲子上蹭了蹭，才敢握上去：“蘇曉棠！‘棠花紀’婚慶工作室的，不好意思啊陸先生，我真的不是故意遲到的，那只貓真的受傷了，它……”

“我看到了?！标懶寝o打斷她，目光落在她帆布包側面露出的半截寵物繃帶，“在后街梧桐樹下，對嗎？”

蘇曉棠瞪圓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他指了指自己的工牌：“我剛從后門拿文件。”頓了頓，補充道，“貓沒跑遠，我讓保安給它放了點貓糧和水，明天可以帶寵物醫院的人過來看看?！?

蘇曉棠瞬間松了口氣，剛才還亂糟糟的心突然就順了。她把沾了泥的方案冊往身后藏了藏，獻寶似的遞上另一本干凈的：“那我們談正事！這是我做的初步方案，關于在你們美術館辦‘星空婚禮’的……”

陸星辭接過方案冊，沒立刻翻開，反而看著她被風吹亂的劉海：“先進來吧，外面有點曬。”

美術館大廳很安靜，陽光透過穹頂的玻璃灑下來，在地板上投出菱形的光斑。陸星辭帶她往二樓的會客室走，路過展廳時，蘇曉棠忍不住放慢腳步。

墻上掛著幾幅抽象畫，色彩濃烈得像打翻了調色盤。她指著其中一幅藍紫色的：“這畫好適合婚禮背景??！像把晚霞揉進去了！”

陸星辭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嘴角彎了彎：“安德烈·布拉吉利的《夜的呢喃》，他擅長用色彩表達‘沉默的情緒’。”

“沉默的情緒？”蘇曉棠歪頭，“就像……明明很開心，卻假裝淡定？”陸星辭看了她一眼，眼里的笑意深了點：“可以這么理解。”

會客室在展廳盡頭，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長桌，陸星辭拉開椅子讓她坐，自己則坐在對面。他翻開方案冊，指尖劃過她用熒光筆標注的“重點”——

“儀式區設在中央展廳，用鏡面地板反射星空燈，通道兩側擺鈴蘭盆栽（花語：幸福歸來），甜品臺做成‘星球慕斯’……”

字跡娟秀，卻處處透著跳脫，連頁邊空白處都畫著小小的貓咪簡筆畫。

陸星辭的指尖在“貓咪簡筆畫”上頓了頓，抬眼時，正撞上蘇曉棠期待的目光。她像只等著被夸的小松鼠，眼睛亮晶晶的，馬尾辮梢還沾著片梧桐葉。

“想法很有趣?！彼f，聲音比剛才更輕了點，“尤其是把美術館的自然光和人工星空結合，既保留了建筑本身的美感，又突出了‘星空’主題?！?

蘇曉棠立刻眉飛色舞：“是吧是吧！我覺得婚禮不該只是堆鮮花和氣球，得有靈魂！就像這美術館，每個角落都有故事……”

她語速越來越快，從儀式流程講到伴手禮設計，說到激動處，會下意識地拍一下桌子，然后意識到失禮，吐吐舌頭坐直。

陸星辭沒打斷她，只是偶爾在方案冊上記幾筆，大多數時候，他都在聽。陽光落在他的側臉，把他的睫毛照得很清晰，明明是很安靜的姿態，卻沒讓蘇曉棠覺得被冷落。

直到她說到“想在《夜的呢喃》這幅畫前擺主桌”，陸星辭才輕輕搖了搖頭。

“這幅畫不行?！彼噶酥府嫷慕锹?，“作者標注過，‘禁止任何商業性聚集’，他認為藝術需要獨處的空間。”

蘇曉棠的熱情像被扎了個小針，瞬間蔫了點：“這樣啊……那換別的畫？”

“可以換隔壁展廳的《破曉》?！标懶寝o翻到方案冊最后一頁，拿起筆在空白處畫了個簡單的示意圖，“《破曉》的色調偏暖，象征‘新生’，而且尺寸更大，適合做背景。”

他的筆觸很穩，線條干凈利落，寥寥幾筆就勾勒出展廳的布局。蘇曉棠湊過去看，鼻尖差點碰到他的手背，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松木香，像雨后的森林。

“哇，你畫得比我好！”她由衷贊嘆，“那《破曉》旁邊的空間夠放主桌嗎？我記得那里有根承重柱……”

“夠。”陸星辭往后退了半寸，拉開距離，語氣依舊溫和，“承重柱可以包上燈帶，做成‘星光柱’，剛好呼應主題。”

蘇曉棠眼睛一亮，抓起筆在他畫的示意圖上添了幾個小太陽：“這個好！我就說陸先生你懂我！”

她笑得太燦爛，臉頰上有兩個淺淺的梨渦，陸星辭看著那梨渦，突然想起三年前的公益畫展。

也是這樣的春天，她蹲在展廳角落，教幾個留守兒童畫氣球，有個小女孩把顏料蹭到她臉上，她沒生氣，反而笑著把自己的馬尾辮拆下來，給小女孩當“畫筆”。陽光落在她臉上，那兩個梨渦里像盛了蜜。

他當時站在安全出口的陰影里，看了很久，直到同事喊他開會才離開。

“陸先生？陸先生？”

蘇曉棠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他定了定神，對上她疑惑的目光，輕輕“嗯”了一聲：“怎么了？”

“我說，我們要不要去現場看看？”蘇曉棠已經站起來，背著帆布包往門口走，“現在光線正好，能看出效果！”

她走得很急，帆布包上的鈴鐺掛件叮當作響。陸星辭看著她的背影，拿起桌上的方案冊，指尖又觸到那片梧桐葉——是剛才從她頭發上掉下來的。

他把梧桐葉夾進方案冊，起身跟了上去。

展廳里很靜，只有兩人的腳步聲。蘇曉棠在《破曉》前站定，舉起手機對著畫框比劃：“你看，新人站在這里，陽光從左邊的窗戶照進來，剛好落在婚紗上，肯定特別仙！”

陸星辭站在她身側，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沒說話。

“陸先生，你是不是覺得我太理想化了？”蘇曉棠突然轉頭問，語氣里帶了點不確定，“我之前跟別的場地對接，他們都說我‘方案像過家家’……”

她的聲音低了點，剛才的雀躍像被風吹散了，眼睛里的光也暗了暗。

陸星辭轉頭看她。午后的陽光斜斜地打在她臉上，能看到她鼻尖的小絨毛，還有剛才被貓撓過的指節，有點紅。

他想起三年前，她也是這樣，明明自己被顏料蹭了一臉，卻先問小女孩“畫得開心嗎”。

“不會?！标懶寝o說，語氣比剛才任何時候都認真，“婚禮本就該有理想主義的樣子，不然怎么對得起‘一生一次’的期待？”

蘇曉棠愣住了，抬頭看他。他的目光很坦誠，沒有敷衍，也沒有憐憫，就只是單純地在表達“我認同你”。

心臟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有點麻，又有點暖。

她吸了吸鼻子，突然笑起來，眼睛又亮了：“陸先生，你真是個好人！比上午那個甲方好一百倍！”

陸星辭被她突然的夸獎逗笑了，剛想說點什么，手機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對蘇曉棠說了句“抱歉”，走到走廊接電話。

蘇曉棠沒在意，繼續在展廳里打轉，嘴里念念有詞地算著尺寸。

走廊里，陸星辭的聲音壓得很低：“爸，我說了，美術館的事不用你管?！?

聽筒里傳來嚴厲的斥責：“不用我管？你放著集團副總不當，跑去管一群窮酸畫家的破畫，現在還跟什么婚慶公司的人打交道，陸星辭，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陸星辭靠著墻，目光越過走廊，落在展廳里那個蹦蹦跳跳的身影上。她正踮著腳夠一幅畫的標簽，像只努力夠樹上果子的小松鼠。

“她不是‘什么婚慶公司的人’?！彼f，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她是蘇曉棠，很優秀的婚禮策劃師。”

“優秀？一個連準時都做不到的人，能優秀到哪里去？”

陸星辭沒再爭辯，直接掛了電話。他站在原地，指尖捏著手機，指節微微泛白。過了幾秒，他深吸一口氣，臉上的緊繃慢慢散去，重新掛上那副溫和的表情，轉身走回展廳。

蘇曉棠正蹲在地上，用粉筆在地板上畫婚禮現場的草圖，看到他進來，立刻招手：“陸先生你看！我覺得這樣擺座位更合理……”

陽光穿過玻璃穹頂，落在她身上，給她鍍了層金邊。她的粉筆灰沾到了鼻尖上，像只偷喝了牛奶的貓。

陸星辭走過去，沒看地上的草圖，反而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下她的鼻尖。

“這里有灰。”他說。

蘇曉棠愣住了，全身像被按了暫停鍵。他的指尖很涼，碰到皮膚的瞬間，像有電流竄過，從鼻尖一直麻到腳尖。

空氣突然變得很靜，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陸星辭也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點越界，猛地收回手，耳尖悄悄紅了。他轉身看向《破曉》，聲音有點不自然：“草圖……畫得挺好的?！?

蘇曉棠低著頭，用手背使勁蹭鼻子，感覺臉頰燙得能煎雞蛋。她小聲嘟囔：“哦……是嗎……”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展廳里的陽光慢慢移動，在地板上投下的光斑也換了位置。

還是蘇曉棠先打破沉默。她猛地站起來，背好帆布包：“那個……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今天謝謝你啊陸先生！我回去再改改方案，明天發給你！”

她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跑到展廳門口時，又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

陸星辭還站在《破曉》前，背對著她，身形清瘦，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蘇曉棠咬了咬唇，轉身跑了出去。

直到大門被推開的風灌進來，陸星辭才轉過身。展廳里空蕩蕩的，只有地上那幅沒畫完的粉筆草圖，旁邊散落著幾個小小的太陽圖案。

他走到草圖前，蹲下身，用指尖描了描那個最大的太陽。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助理發來的消息：“陸館長，明天上午十點的例會，需要準備什么資料嗎？”

陸星辭回：“把《破曉》的作者資料和展廳尺寸圖整理一下，送到我辦公室。”

發完消息，他拿出手機，點開相冊里那張存了三年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蹲在地上，正給一個小女孩綁辮子，陽光落在她發梢，像鍍了層金。

他放大照片，能看到她臉上淺淺的梨渦。

然后，他點開通訊錄，找到剛才存下的“蘇曉棠”，猶豫了一下，給備注后面加了個小小的太陽表情。

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響，春天好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