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繪嵐院的蕭顧幸幾步走到了一旁的槐花樹下，回頭望了望那被重重院墻鎖住的身影，心口疼悶的喘不上氣。

前世的記憶如和光穿透林葉投下的斑駁光影般密密麻麻涌上心頭。

他重生了，前世他在父親彌留之際迎接了這位比他還要小上幾歲的繼母入了侯府。

還記得初見時，一道紅蓋頭隔去了虞夕那雙清透明媚的眸子，她聲音淡且冷：“有勞二郎了——”

他見過重影深鎖的閣樓中虞夕看透塵世的目光，也見過她白雪冬日里為一只飛來的蝴蝶驚艷的笑意。

年幼時他亦在虞家上過學塾，無意中的回眸看到了虞夕紛飛如雪的花樹下以墻為幕，揮豪灑墨，瘦小的身影在墻前寫出翩若游龍的詩賦。

種種的悸動編織成網，將他死死地被虞夕這兩個字牽動心神，情難自抑。

自父親過世以后，她便將侯府眾多兒女當做自己的親人般為其謀求更好的前程。

也包括他——

只是他只能以冷漠相待來壓抑這違背世俗倫理的感情，他雖是男子卻也清楚貞潔操守是世俗給予女子的枷鎖。

他不能將這萬丈深淵推到她的面前。

只是他沒想到，后宅院中的這些個弟弟妹妹竟然罔顧虞夕耗盡心血的付出，將她活活地烤死在這深宅大院。

那日他科考結束歸家，那群豺狼哭的聲嘶力竭，在他面前裝得悲痛欲絕，說虞夕長年操勞突發惡疾而亡，已經入殮。

他以侯府嫡長子身份發了喪，事后才察覺不對，后來在東院廢棄的地窖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捧玉，知道了事情原委。

后來他鎖了侯府大門，遣散奴仆，將那些罔顧人倫恩義的畜生哄騙回府，一捧大火燒死了所有人。

許是上天知他執念太深，讓他重生，給了他一次機會，讓他彌補前世的遺憾。

“二哥兒——，老太太還等著你去佑福居回話?！笔掝櫺疑磉叺男P見他站在樹下出神，雙目微微空洞，有些害怕，出聲提醒著。

蕭顧幸回過神來，又恢復了往常慣有的寡言冷淡：“知道了?！?

到了佑福居，老太太對蕭顧幸格外熱情，畢竟是長子嫡孫，也不是其他那些孫子孫女能比得。

“這幾日天寒了，我尋了些好料子給你做些棉衣，到冬日里貼身穿才暖和呢?！崩咸贿呎f著，一邊拿過劉嬤嬤端持著托盤里的料子，在蕭顧幸身前比劃了幾下。

見蕭顧幸并不說話，也不感興趣，老太太臉上的笑意也淡了，坐回原位，啜了口熱茶道：“幸哥兒這是有心事？”

蕭顧幸回道：“沒有——”

咣當一聲，老太太將手中的茶碗重重摔在地上，熱茶殘渣撒了一地，還騰騰的冒著熱氣。

她起身，顫抖地指著蕭顧幸：“你歸家先不來看望你的祖母，去見你那沒有血緣的繼母，我活了幾十年的人，能看不透你的心思？”

蕭顧幸抬起頭，澄澈的眸子直直對上老太太盛怒的雙眼，他道：“孫兒是什么心思？”

劉嬤嬤見狀不對，趕忙走出門，見幾個小丫頭在院外伺候這才放心地合上門，守在門外。

屋內，老太太見他絲毫沒有羞愧，羞恥，反而十分淡然，氣的一口老氣上不來，跌坐回自己的座椅上，不停地順著心口。

她緩過神對著蕭顧幸冷嘲道：“不管你什么心思，你都要記住，她進了侯府的門是以你父親繼室的身份，入我蕭家的族譜也是你父輩那一系。”

“如今，你該想的是好好讀書，為明年的春闈做準備，考取功名，光耀我侯府門楣！”

蕭顧幸似是心口被刺了一刀，他眸子寒光溢出看向老太太，聲音冷硬：“祖母心思縝密，若當初送去虞家的是我的庚帖，虞夕如今大概會是我的妻子，長房嫡孫媳，而不是繼母虞氏！”

老太太見他步步緊逼，眸子里的怒意像是要將人活活燒死，聲音顫抖微弱：“你……你都知道了？”

是的，連前世都不知道的事，他也是近些時日才發現。

母親在他十五歲那年病逝，父親后院姨娘不少，并不著急續弦，后來陛下要親征，父親是鎮北將軍要從龍出行，仗打了五六年才回家。

父親雖立了戰功，可身子在戰場受了大損傷，命不久矣。那時侯府無可信任托付之人，蕭家族老有意和翰林虞家結親，對象就是虞夕。

誰知老太太私下威脅父親，虞夕進府只能以父親續弦身份，否則她便撞死在庭院里，讓父親死也要背負不孝的罵名。

最后他回府竟然是以繼子的身份替迎繼母進府。

也是最近他才知道，父親臨死前是要他娶虞夕，他們都年輕，有大好的年華攜手并進撐起侯府。

蕭顧幸冷眼看著頹然倚在圈椅里的老太太：“老太太執意如此，如今又借四弟妹的手對付虞夕，不知究竟為何？”

究竟為何？

老太太啞然失笑，她恨所有仗著一個嫡出身份就能輕輕松松得到她從前費盡心思才能得到的權利的人。

蕭顧幸的母親如此，虞夕亦如此。

“你走吧——”老太太失了力般擺了擺手，示意他離開。

蕭顧幸知道她不會說，也不急于一時知道真相。

離開佑福居，回到自己院子后，天下起了雨，空氣里的冷意滲透到院子各個角落，只是如今不到發炭火的時候。

蕭顧幸身邊的文默替他煮了一壺熱茶，放在他平日里寫字的桌案上。

雨越下越大，天色暗沉地仿佛黑夜般，院中的枇杷樹綠葉被沖刷得油亮，風吹雨打地，落了滿庭院。

屋檐下被吹的吱呀作響的燈籠晃出微弱的光影，一身披蓑衣，身形高大的男子從西邊小門弓著腰順著長廊走進了屋內。

蕭顧幸仿佛等了他很久，桌子上的熱茶不知何時變成了兩杯，剛好待客。

“青楓書院的書生，別來無恙啊——”男人在屋內仍然不卸斗笠，昏暗的內室看不出他的模樣。

聽聲音只覺粗糲，年歲四十左右，像是走江湖的浪客。

蕭顧幸無視他的熱情，直接開口：“我要的東西呢？”

那人嘿嘿一笑，從懷里掏出一沓子泛黃的書信遞給蕭顧幸。

蕭顧幸接過書信，一股腥臊異臭的味道撲鼻而來，他不急著翻看，而是對那人道：“多謝——”

男人爽利地笑了笑：“公子當初救過我命，如今這只是小事，不過還有一樁事，不知公子可否感興趣？”

蕭顧幸：“不感興趣。”

“茶喝過就離開吧?！?

男人也不惱也不失落，仿佛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將熱茶一飲而盡后轉身離開，離開前還對蕭顧幸道：“我們還會再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