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淵此言既出,張氏商人只覺周遭那股子陰森之氣霎時斂去,身子復又聽自家使喚了。
他驚魂甫定,抬眼看時,只見眼前少年依舊是那副粗布短打的尋常模樣,懷中那具木偶亦是死物,并無半分異狀,掌心更無甚么妖眼邪舌。
方才那般光怪陸離的景象,竟似南柯一夢,渺然無痕。
然則他心底那份寒意,卻如何也驅之不散。
他心中暗忖:“仙家手段,神鬼莫測,返老還童亦非奇事。眼前這少年瞧來不過十六七歲年紀,誰知不是哪個活了千百年的老魔頭,在此游戲人間?”
“我道那李真人已算得是邪魔外道中的一方人物,可與此人相比,竟似小巫見大巫了。”
他愈想愈是心驚,好容易自那虎穴中脫身,卻又一頭撞入了這深不見底的龍潭。
一時之間,只覺自家這命途當真是乖蹇到了極點,不由得暗自叫苦不迭。
張氏商人不敢稍有異動,只將身子一躬,顫聲道:
“陸、陸真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真人虎威,還望真人大人有大量,莫要與小人一般見識。不知……真人有何吩咐?”
他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對方欲待何為,言語之間,已是語無倫次。
陸沉淵聽他口稱“真人”,心中不禁感到有些啼笑皆非。
想自己浪跡江湖十年,不過是個為人呼來喝去的店中伙計,何曾想過竟也有被人尊稱“真人”的一日?
念及此番不過是狐假虎威,借了那魏拙的道基心火與那邪偶的詭異之能,方才懾服了此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霎時涌上心頭。
將這萬千思緒暫且按下,陸沉淵看著張氏商人,緩緩問道:
“你此番冒險折返,所尋何物?”
張氏商人聞言,那張本就苦澀的臉更是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他知曉懷中之物今日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了,然則與自家性命相比,那寶物再是珍奇,終究不過是身外之物。
這般一想,心頭倒也寬解了幾分。
他不敢遲疑,連忙自懷中取出那以白布層層包裹之物,雙手奉上。
待得布條解開,露出一枚通體黝黑、布滿奇異紋路的妖蛋來。
張氏商人將此物舉過頭頂,敬畏道:
“回稟真人,便是此物了。此乃晚輩三年前,于那西云州的羽澤鄉左近,一處人跡罕至的秘境中偶然得之。”
“瞧來似是某種上古妖獸之卵,只是晚輩見識淺薄,既不知其來歷,亦不明其孵化之法。只想著此番望海潮盛事,各路高人齊聚,或能遇著識貨之人,將此物脫手,換些安身立命的銀錢。”
陸沉淵聽他說及四方妖國、羽澤鄉等字眼,目光不由得微微一動。
他雖未曾修行,然則跟著師父浪跡天涯,于這九州之上的風物掌故,亦是知之甚詳。
那四方妖國盤踞四州險惡之地,雖名義上臣服于大周仙朝,實則各自為政,桀驁不馴,乃是人族修士輕易不敢涉足的禁地。
陸沉淵心中一奇,問道:
“你不過一介行商,如何能跋山涉水,去到那羽澤鄉的邊界?據我所知,那等秘境之中,處處皆是殺機,你如何能夠進去,又如何能安然出來?”
張氏商人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后怕之色,苦笑道:
“陸真人明鑒……小的哪有那般通天徹地的本事?實不相瞞,小的祖上三代,皆是為那鎮西大將軍府采辦奇珍異寶的走山客。這行當,說得好聽是為貴人效力,實則便是將自家性命拴在褲腰帶上,去換那刀口舔蜜的富貴。”
他眼中流露出極度的恐懼,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十死無生的絕地:
“三年前,將軍府得了一張殘破古圖,圖上標明了羽澤鄉邊界處的一座骨丘,傳聞有上古異寶將要出世。將軍一聲令下,便遣了府上一位明神境的供奉帶隊,領著我等十數名精銳家丁,前去探尋。”
“那鬼地方,當真是名不虛傳!外圍盡是妖國遺留的禁制,我等仗著將軍府賜下的破禁法寶,九死一生方才闖了進去。可內里更是兇險,毒瘴遍地,異獸橫行。”
“那位明神境的供奉,不慎被丘中毒瘴侵蝕,竟是當場道殞,化作了一頭背生怪翅的妖物,將我等殺得是人仰馬翻,血流成河。”
“小的命賤,慌不擇路之下,竟是滾入了一處極為隱蔽的洞窟。也合該我命不該絕,那洞窟之中,竟是那絕境中的一處生門。而這枚黑蛋,便供奉于洞窟正中的一座石臺之上。”
“當時小的早已嚇破了膽,哪里還敢多想?只知此物定是至寶,連忙揣入懷中,循著那微弱的生機,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待我回到營地,才恍然發現,偌大一支隊伍,最終竟只活下來我一人。”
陸沉淵靜靜聽著,瞧著他那張驚魂未定的臉龐,又問道:
“此事既是鎮西將軍府的差事,你得了寶物,為何不回府復命,反倒私自帶了此物,來這鎮海川另作打算?”
張氏商人臉上那絲后怕,登時化作了無盡的苦澀與自嘲:
“真人有所不知。此事從頭至尾,便透著一股子邪異。小的僥幸逃得性命,事后回想,只覺那趟差事,便似一場早已設好的局,我等不過是些問路的石子罷了。”
“我若當真將此物獻上,那大將軍為絕后患,焉知不會當場將我這唯一的活口滅了?”
“與其去賭那人心善惡,不若將此物換作實打實的銀錢,遠走高飛,再不理會這江湖的是非。”
“是以小的這才隱姓埋名,輾轉來到這鎮海川,適逢十年一度的海潮盛宴,只盼能遇著個識貨的,了結了這樁心事。”
陸沉淵見張氏商人說得真切,不似作偽,又看了看他奉上來的黑蛋,陷入了沉吟。
那張氏商人見陸沉淵聽罷此言,默然不語,只當他尚在疑慮,一顆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連忙又將那捧著黑蛋的雙手,誠惶誠恐地往前拱了拱,顫聲道:
“陸真人明鑒!小的此番,原只盼能以此物換些安身立命的銀錢,如今既得遇真人這般神仙人物,方知此等奇珍,非我這般凡夫俗子所能消受。”
“尋覓之苦已終,眼前之人,方是此物天定之主。還望真人莫要嫌棄,將此物收了,便算是救了小的一家老小的性命了!”
言罷,他便那般舉著,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盼眼前這少年能發了慈悲。
陸沉淵沉吟半晌,目光自那枚妖異的黑蛋,又移回張氏商人那張寫滿了畏懼與期盼的臉上。
都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此物來歷詭異,牽扯到鎮西大將軍府這等龐然大物,確是一樁燙手的山芋。
然則我如今身負詛咒,懷揣邪偶,早已是立于萬丈懸崖之畔,再多一樁禍事,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正所謂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他思及此,那份疑慮之心反倒淡了。
陸沉淵終是伸出手去,將那黑蛋接了過來。
甫一入手,他便覺掌心微微一沉,此蛋瞧來不大,分量卻著實不輕。
更奇者,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搏動之感,自蛋殼之內悄然傳出。
陸沉淵不動聲色的將黑蛋納入懷中,目光復又落在張氏商人身上,懷著那已經安生下來的人偶問道:
“關于錢掌柜,你又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