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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霧起時的回響

老周的三輪車碾過青石板路時,晨霧正從護城河的水面漫上來,像一匹被人抖開的白綾,悄無聲息地裹住了整條巷子。車斗里的竹筐晃了晃,露出半塊沾著露水的艾草餅,是今早出門前老伴特意烙的,說他總愛在巡查時啃兩口墊肚子。

“周叔,早啊。”巷口包子鋪的王嬸正支著蒸籠,白霧混著肉香涌出來,在她鬢角凝出細小的水珠。

老周剎住車,從車把上摘下磨得發亮的搪瓷缸:“王嬸,來碗豆漿。”他抬頭望了望巷尾那棟青磚小樓,窗欞在霧里只剩個模糊的輪廓,像幅被洇濕的水墨畫。那是蘇先生住的地方,自打三個月前那場暴雨沖垮了后院的籬笆,他每天巡查都要多繞半里路,就為了看看那扇總掛著竹簾的窗。

豆漿還冒著熱氣,老周卻突然聽見一陣細碎的響動。不是風吹過梧桐葉的沙沙聲,也不是誰家早起開門的吱呀聲,倒像是……有人在翻動書頁?他皺起眉,捏著缸子的手緊了緊。蘇先生是個怪人,據說從前在大學里教歷史,退休后搬來這條老巷,平日里深居簡出,唯二的愛好是侍弄院里的臘梅,和在窗邊讀線裝書。可這會才剛過卯時,霧濃得連對面的墻都看不清,誰會在這樣的時辰看書?

“周叔,您瞅啥呢?”王嬸把一碟咸菜推過來,“該不會又惦記蘇先生那盆臘梅吧?上回您說想剪枝扦插,人家可沒應呢。”

老周“嗯”了一聲,目光卻沒移開。那響動又沒了,只剩下霧水滴落在瓦檐上的嗒嗒聲。他喝了口豆漿,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壓不住心里莫名的發緊。上個月清理下水道時,他曾見過蘇先生的手,指腹上有層厚厚的繭,不像握筆桿磨出來的,倒像是常年握著什么堅硬的東西——比如,鐵鍬?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掐滅了。人家是讀書人,哪會碰那些粗活。他蹬上三輪車,車鏈“咔嗒”響了一聲,像是在附和他的想法。可車輪剛轉過兩個巷口,那響動又出現了,這次更清晰些,還夾雜著紙張摩擦的窸窣,仿佛就貼在耳邊。

老周猛地停下車。霧好像更濃了,眼前的青磚墻壁上,不知何時洇出一片深色的水痕,形狀古怪,像幅被揉皺的地圖。他記得昨天巡查時還沒有這痕跡,難道是夜里的雨水滲進去了?可昨晚明明是晴天,月亮亮得能照見地上的螞蟻。

“誰在那兒?”他壯著膽子喊了一聲,聲音在霧里散得很快,連個回音都沒有。只有那翻動書頁的聲音,還在不緊不慢地響著,帶著種說不出的韻律,像是在計數,又像是在傳遞什么信號。

他從車斗里摸出備用的手電筒,按亮開關。光柱刺破濃霧,卻在觸到那片水痕時突然變了顏色,原本的白光竟泛出淡淡的青,像淬了毒的匕首。老周倒吸一口涼氣,手電筒“哐當”掉在地上,光柱在青石板上亂晃,照見墻角堆著的幾個麻袋——那是他昨天收的建筑垃圾,袋口系得好好的,此刻卻有個袋子松了口,露出里面不是碎石磚塊,而是些灰撲撲的東西,細看竟是……書頁?

泛黃的紙頁上印著豎排的宋體字,邊角已經發脆,像是從什么舊書上撕下來的。老周撿起一張,指尖剛碰到紙頁,就覺得一陣刺骨的涼,仿佛摸到的不是紙,而是冰。他瞇起眼,看清了上面的字:“……庚子年冬,霧鎖舊城,掘地三尺,見鐵匣……”

“周叔!您在這兒干啥呢?”王嬸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嚇了他一哆嗦。紙頁從手里滑落,被風吹著卷進霧里,瞬間沒了蹤影。

“沒、沒啥,”老周撿起手電筒,手心全是汗,“看看下水道堵沒堵。”

王嬸往墻角瞥了一眼,嘟囔道:“怪事,今早開門時見蘇先生往巷外走,背著個大布包,神神秘秘的。您說他一個讀書人,大早上的去哪兒啊?”

老周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想起蘇先生窗臺上總擺著的那盆臘梅,花盆是青釉的,底座上刻著個模糊的“秦”字。上個月他幫蘇先生搬花時,曾不小心碰掉過一塊漆皮,露出來的不是陶土,而是暗沉的金屬光澤。

“他往哪個方向走了?”老周的聲音有些發緊。

“好像是……東邊,往護城河去了。”王嬸撓了撓頭,“對了,他布包上還沾著泥呢,您說怪不怪?”

霧不知何時開始散了,陽光像被打碎的金箔,零零散散地落在青石板上。老周抬頭望向護城河的方向,那里的霧卻依舊濃得化不開,隱約能看見岸邊的垂柳在霧里搖晃,像無數只垂下來的手。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事,那時他還是個年輕的聯防隊員,跟著老隊長在護城河撈起過一個鐵匣,銹得厲害,打開時里面只有一疊燒焦的紙,和半塊刻著“蘇”字的玉佩。

“王嬸,幫我看會兒車。”老周脫下外套搭在車把上,快步朝東邊走去。鞋底踩過沾著露水的草地,發出濕漉漉的聲響,遠處傳來早班公交車的報站聲,襯得這片霧里的河岸格外安靜。

就在這時,他看見霧里站著個黑影。背對著他,肩上果然背著個大布包,輪廓和蘇先生很像。老周放輕腳步,心臟在胸腔里擂鼓似的跳。他想喊一聲“蘇先生”,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

黑影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猛地轉過身。霧太濃,看不清臉,只能看見他手里拿著個東西,反光一閃,像是金屬的邊緣。老周下意識地停住腳,那東西他認得——是把工兵鏟,和二十年前老隊長用的那把一模一樣。

“你來了。”黑影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卻讓老周渾身一震。這聲音……分明是三個月前暴雨夜里,敲開他值班室窗戶的那個聲音。當時那人渾身濕透,只說自己是蘇先生的遠房侄子,問他借鐵鍬修籬笆。

“你到底是誰?”老周的手摸向腰間,那里本該掛著對講機,今早出門急,忘在抽屜里了。

黑影沒有回答,只是緩緩舉起手里的布包。包口松開,滾出來幾樣東西:一本線裝的《舊城志》,封皮已經磨破;半塊玉佩,缺角的地方和二十年前那個嚴絲合縫;還有一疊泛黃的紙,上面的字跡和他剛才撿到的那張一模一樣。

“庚子年……”黑影低聲念著,聲音在霧里打著旋,“就是這一年,他們把鐵匣埋進了護城河底。里面不是金銀,是份名單。”

老周的呼吸頓住了。他想起老隊長臨終前說的話:“那鐵匣里的東西,能揭開好多人的老底。當年參與埋匣的,如今都成了體面人。”

“蘇先生呢?”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黑影突然笑了,笑聲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我就是蘇先生啊。”布包徹底滑落,露出里面的泥土和一把沾著青苔的鑰匙。“二十年前你撈起鐵匣時,我就在岸邊看著。你以為那是意外?是我故意把它推下去的,就等一個能守住秘密的人。”

陽光終于穿透了濃霧,照在蘇先生臉上。老周這才發現,他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泥,指腹上的繭比上次見時更深了。《舊城志》的書頁被風吹得嘩嘩作響,正好翻到記載著庚子年那場霧災的一頁,旁邊用紅筆寫著一行小字:“臘梅開時,霧起則匣現。”

遠處傳來警笛聲,由遠及近。蘇先生彎腰將鐵匣鑰匙放在岸邊的石頭上,轉身望向護城河。水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層碎銀,哪里還有半分霧的影子。

“他們來了。”蘇先生的聲音很輕,“當年埋匣的人,后代還在這城里住著。這鑰匙,該交給能守住它的人。”

老周撿起鑰匙,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他突然明白為什么蘇先生總在窗邊看書,為什么后院的籬笆壞了遲遲不修,為什么那盆臘梅的花盆是鐵做的——那不是花盆,是個空匣,用來掩人耳目的空匣。

警笛聲越來越近,蘇先生卻笑了,像卸下了千斤重擔。他沿著河岸慢慢走遠,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和二十年前老隊長站在岸邊的影子,漸漸重合在一起。

老周握緊鑰匙,轉身往回走。巷口的豆漿攤還冒著熱氣,王嬸正和幾個老街坊說著什么,看見他來,揮了揮手:“周叔,剛才派出所的人來問蘇先生呢,說他涉嫌偷走了博物館里的一份舊檔案。您見著他沒?”

老周望著青磚小樓的方向,窗臺上的臘梅不知何時綻開了幾朵花苞,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黃。他把鑰匙塞進貼身的口袋,那里還揣著半塊艾草餅,是老伴的手藝,帶著熟悉的溫熱。

“沒見著。”他說,聲音很穩,“許是去城外看老朋友了吧。”

三輪車碾過青石板路,車鏈“咔嗒”響著,像是在重復某個古老的約定。老周知道,只要這把鑰匙還在,只要每年冬天臘梅開花時,他還能在霧里聽見翻動書頁的聲音,有些秘密就會永遠守下去,像護城河底的淤泥,沉默,卻從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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