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手指反復摩挲著那枚鑰匙,金屬的涼意透過布料滲進皮肉,像塊冰碴子嵌在骨頭上。派出所的人走了快一個時辰,王嬸他們還在巷口議論,說蘇先生怕是卷著博物館的寶貝跑了,有個穿藍布衫的老頭甚至斷言,那本被偷走的舊檔案里藏著民國年間的黃金地圖。
“周叔,您倒是說句話啊?!辟u雜貨的老李遞過來支煙,“您跟蘇先生走得近,就沒發現他有啥不對勁?我前兒半夜起夜,見他院里燈亮著,影影綽綽像是在挖坑呢?!?
煙卷在指間燃出灰燼,老周沒接。他想起蘇先生今早站在霧里的樣子,想起那本《舊城志》上紅筆寫的字,突然覺得喉嚨發緊。挖坑?恐怕不是挖坑,是在填坑——填二十年前被老隊長挖開的那個坑。
三輪車停在自家院門前時,日頭已經爬到了房檐上。老伴正蹲在門檻上擇菜,見他回來,把手里的豆角往竹籃里一扔:“臉怎么這么白?早飯沒吃?”
老周沒應聲,徑直往堂屋走。八仙桌的抽屜里藏著個鐵皮盒,是他當聯防隊員時用的,里面裝著褪色的紅袖章、磨禿的手電筒,還有張泛黃的合影。照片上老隊長站在護城河岸邊,手里舉著個銹跡斑斑的鐵匣,笑得露出半截牙。
“找啥呢?”老伴跟進屋,見他翻出鐵皮盒,眉頭皺了皺,“又是這些舊物件?前兒收廢品的來,我說賣了吧,你偏不讓。”
老周的手指劃過照片上的鐵匣,突然停住。照片的邊角有處折痕,展開來能看見岸邊的蘆葦叢里,藏著個模糊的人影,穿著件灰布長衫,和今早蘇先生穿的那件竟有幾分相似。
“他不是偷檔案的?!崩现芡蝗婚_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老伴愣了愣:“誰?蘇先生?派出所的小同志可說了,博物館的監控拍著他了,半夜翻墻進去的,手里還抱著個檔案盒呢?!?
“那是他自己的東西?!崩现馨谚€匙從口袋里掏出來,放在桌上。鑰匙柄上刻著朵臘梅,花瓣的紋路里還沾著濕泥,“二十年前老隊長撈上來的鐵匣,根本不是空的?!?
這話像塊石頭投進水里,老伴手里的豆角“啪嗒”掉在地上。她嫁過來時,老隊長已經去世五年,只聽說他是在一次巡邏時掉進護城河淹死的,官方定論是意外失足??衫现芸傉f不對勁,說那天夜里明明無風無浪,老隊長水性好得能橫渡護城河,怎么會失足?
“你是說……”老伴的聲音發顫,“老隊長的死,跟蘇先生有關?”
老周沒回答。他想起今早蘇先生放在岸邊的布包,想起那些從麻袋里露出來的書頁。那些不是普通的廢紙,是《舊城志》的散頁,上面記載著庚子年那場瘟疫——官府為了隱瞞死亡人數,把染病的百姓偷偷埋在護城河沿岸,還偽造了賑災名冊。而那份被“偷走”的檔案,恐怕就是當年的真名冊。
“我得去趟護城河?!崩现茏テ鹜馓?,鑰匙揣進貼胸的口袋,那里的艾草餅已經涼透了,卻還帶著點麥香。
護城河岸邊的霧早已散盡,幾個穿制服的警察正在拉警戒線,岸邊的石頭上用粉筆畫著個圈,應該是蘇先生放布包的地方。老周裝作散步的樣子慢慢靠近,聽見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說:“法醫剛來過,說這石頭上有微量的磷粉,像是……有人在這里埋過東西?!?
磷粉?老周心里咯噔一下。他小時候聽老人說,從前埋重要物件時,會在土里摻磷粉,夜里能看見淡綠色的光,既是標記,也是警示。
“頭兒,查到蘇先生的身份了?!绷硪粋€警察跑過來,手里拿著個筆記本,“他根本不是退休教授,原名叫蘇明遠,是當年負責掩埋瘟疫死者的蘇知府的曾孫。三十年前在檔案館工作,后來因為偷換檔案被開除,就從人前消失了?!?
蘇知府?老周猛地想起《舊城志》里的記載,庚子年的知府確實姓蘇,據說因為賑災不力被罷官,最后瘋瘋癲癲死在破廟里。原來蘇先生不是躲在老巷里讀書,是在贖罪——替祖宗贖罪。
他悄悄退開,沿著河岸往上游走。岸邊的垂柳剛抽出新綠,風吹過的時候,枝條掃過水面,蕩起一圈圈漣漪。走到一處蘆葦茂密的地方,他停下腳步。這里的泥土比別處松軟,草根上還沾著新鮮的濕泥,像是剛被翻動過。
老周蹲下身,手指插進泥土里。涼絲絲的濕意順著指尖往上爬,突然碰到個硬東西。他心突突直跳,撥開表層的土,露出個黑黢黢的角——是鐵的,帶著鐵銹的腥氣。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腳步聲。老周猛地回頭,看見個穿中山裝的老頭,手里拄著根拐杖,正瞇著眼打量他。這老頭住在巷尾第三家,姓秦,聽說祖上是做綢緞生意的,家里藏著不少老物件。
“周老弟,在找什么呢?”秦老頭的拐杖篤篤敲著地面,聲音慢悠悠的,“剛才見你在岸邊轉悠,莫不是丟了什么寶貝?”
老周的手還插在泥土里,掌心的鑰匙硌得生疼。他想起蘇先生那盆臘梅的花盆,底座上刻著的“秦”字。難道……
“沒什么,”老周抽出手,在褲子上蹭了蹭泥,“鞋帶松了,系個鞋帶?!?
秦老頭笑了笑,露出沒牙的牙床:“我剛才好像看見只野兔子鉆進蘆葦叢了,要不咱們找找?年輕時我可是打獵的好手?!彼f著,拐杖往老周腳邊的泥土里戳了戳,力道不輕。
老周的后背瞬間沁出冷汗。他能感覺到泥土下的鐵匣在發燙,像揣著團火。這老頭恐怕不是來打獵的,他是沖著鐵匣來的。
“不了,家里還等著做飯呢?!崩现苷酒鹕?,往回走的腳步有些急。
“別急著走啊。”秦老頭的聲音突然冷了,“我那盆臘梅,前兒被人挖走了。你說怪不怪?那花盆是我祖上傳下來的,青釉的,底座還刻著字呢?!?
老周猛地停住腳。原來那盆臘梅不是蘇先生的,是秦老頭的。蘇先生搬到老巷,根本不是因為喜歡清靜,是為了盯著秦老頭。
“秦老哥說笑了,誰會偷個花盆啊?!崩现苻D過身,看見秦老頭正彎腰往蘆葦叢里看,拐杖尖離那處松軟的泥土只有寸許。
“怎么不會?”秦老頭直起身,眼睛里閃著精光,“那花盆里啊,藏著我太爺爺當年埋的東西。庚子年那會兒,他是負責埋人的小吏,手里攢了不少……見不得光的賬。”
這話像道驚雷在老周頭頂炸開。他終于明白蘇先生為什么要偷檔案,為什么要挖秦老頭的花盆。那份真名冊上,恐怕有秦家祖上的名字。
就在這時,蘆葦叢里突然傳來“嘩啦”一聲響,像是有人在里面翻動。秦老頭的拐杖頓住了,老周也屏住了呼吸。
一只濕漉漉的野狗從蘆葦叢里鉆出來,嘴里叼著塊破布,布上沾著泥土和幾根稻草。不是鐵匣,也不是檔案,只是塊普通的舊布。
秦老頭的臉色沉了沉,拐杖往地上一頓:“晦氣!”
老周卻松了口氣,后背的冷汗涼得像冰。他看著野狗叼著破布跑遠,突然注意到布角露出點暗紅色的東西,像是……蠟油?
“我真得走了。”老周再次轉身,這次秦老頭沒攔他。
走到巷口時,夕陽正把云彩染成金紅色。王嬸的包子鋪已經收攤了,竹筐倒扣在桌上,旁邊放著個空的豆漿缸。老周摸了摸胸口的鑰匙,金屬的涼意已經被體溫焐熱了,帶著點發燙的溫度。
他知道,秦老頭不會善罷甘休,那些名冊上有名有姓的后代,也不會放過他。但他更知道,老隊長當年用命護住的東西,蘇先生藏了三十年的東西,不能毀在他手里。
回到家,老周把自己關在堂屋。他從泥土里挖出的不是鐵匣,是個用油布裹著的木盒,里面裝著半本日記,是老隊長的。最后一頁寫著:“蘇明遠說,名冊在秦家花盆底。若我出事,讓他等個可靠的人?!?
油燈的光昏黃搖曳,老周把日記和鑰匙放進鐵皮盒,藏在八仙桌的夾層里。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窗欞的影子,像個巨大的網。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只要鑰匙還在他身上,只要那本真名冊還沒重見天日,護城河的風就會一直吹,老巷的霧就會一直起,直到所有被掩埋的秘密,都露出它們該有的模樣。
夜漸漸深了,老周躺在床上,聽見窗外傳來幾聲狗吠,像是從護城河的方向傳來的。他摸了摸胸口,鑰匙的溫度透過布料滲進來,暖得像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