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碎晨霜時，林硯秋終于看清了谷口的石碑。

青灰色的巖石被歲月啃噬得斑駁，碑上“北辰谷“三個字卻依舊遒勁，刻痕里嵌著暗綠色的苔蘚，像極了山神廟壁畫上玄甲軍甲胄的銹色。沈徹勒住韁繩，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馬鞍上的一道舊疤——那疤痕的形狀，竟與石碑邊緣的龍紋缺口重合。

“這里就是鹽商說的地方？“林硯秋裹緊了身上的貂裘，幽州城的火光仿佛還在眼前跳動。昨夜鹽商家突然遭襲，影閣的暗衛(wèi)像從地底下鉆出來的藤蔓，纏得整座宅邸密不透風。若不是鹽商拼死打開密道，又讓義子穿著她的衣裳引開追兵，他們恐怕早已成了蕭徹的階下囚。

沈徹沒應聲，只是望著谷內(nèi)蒸騰的白霧。那霧氣是淡青色的，帶著硫磺的氣味，將兩側(cè)的山壁暈染成模糊的剪影，倒像是山神廟壁畫里“玄甲歸位“那幅圖的留白。他翻身下馬，從行囊里取出半塊殘缺的青銅令牌，令牌上的龍紋與龍符如出一轍，只是龍睛處嵌著的綠松石早已脫落。

“玄甲軍的兵符？“林硯秋心頭一震。她曾在父親的軍報里見過類似的圖樣，父親說那是百年前玄甲軍統(tǒng)領(lǐng)的信物，早在三十年前就隨軍隊一同消失了。

沈徹將令牌按在石碑的凹槽里，只聽“咔“的一聲輕響，石碑竟緩緩向內(nèi)滑開，露出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石門。“鹽商沒說謊，“他的聲音有些發(fā)啞，“北辰谷確實是玄甲軍的藏兵地。“

踏入石門的瞬間，硫磺味驟然變濃，混著鐵銹與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通道兩側(cè)的石壁上嵌著長明燈，燈油不知是何材質(zhì)，竟還能燃起幽藍的光，照亮壁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那是用利器刻下的人名，每個名字旁都標著年份，最早的距今已有百年，最晚的恰是三十年前。

“這些是......“林硯秋指尖撫過一個模糊的名字，“玄甲軍的士兵？“

“是亡魂。“沈徹的聲音在通道里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空落，“三十年前，玄甲軍奉命鎮(zhèn)守北疆，卻在一夜之間被冠上'通敵'的罪名。統(tǒng)領(lǐng)被斬于午門，三萬士兵被誘入此谷，活活封死在里面。“

長明燈的幽光映在他臉上，林硯秋才發(fā)現(xiàn)他下頜的線條繃得極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她忽然想起山神廟里他那句沒說完的話——“玄甲軍不是消失，是被囚“。原來不是讖語，是親歷者的證詞。

通道盡頭豁然開朗，竟是一處巨大的地下溶洞。溶洞中央立著數(shù)十排銹蝕的甲胄，甲胄的肩甲上都刻著龍紋，與龍符上的紋路完全吻合。最前方的高臺上，擺著一具完整的玄甲，甲胄的胸口處有一個碗大的破洞，邊緣凝結(jié)著暗褐色的銹跡，像是干涸的血。

“那是玄甲軍最后一任統(tǒng)領(lǐng)的甲胄。“沈徹走上高臺，指尖輕輕拂過甲胄的破洞，“他是我父親。“

林硯秋猛地抬頭，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住了。她終于明白沈徹為何對龍符如此執(zhí)著，為何看山神廟壁畫時眼神復雜——他不是旁觀者，是這場陰謀的幸存者。

“當年父親察覺朝廷要對玄甲軍動手，連夜將龍符交給鎮(zhèn)北侯保管。“沈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沉睡的亡魂，“他說林靖是唯一信得過的人，若玄甲軍真的覆滅，龍符或許能成為日后昭雪的憑證。“

原來如此。父親不是私藏龍符，是受托保管。影閣追殺她，不僅是為了奪取龍符，更是為了斬草除根，徹底掩蓋玄甲軍被屠戮的真相。林硯秋只覺得渾身發(fā)冷，比在北疆雪地里還要冷——父親的死，從來就不是簡單的“謀反“罪名，而是一場橫跨三十年的陰謀。

就在這時，溶洞深處突然傳來“滴答“聲，像是水滴落在空桶里。沈徹臉色驟變，猛地將林硯秋拽到甲胄后方：“別動！是影閣的'聽風衛(wèi)'，他們能通過聲音定位。“

幽藍的燈光下，只見數(shù)十道黑影如壁虎般貼在溶洞頂端的鐘乳石上，手里握著纏滿絲線的短箭——那是影閣特制的“追魂箭“，箭尾的銀絲能循著活人的氣息追蹤。為首的黑影緩緩落下，玄色衣袍上繡著銀線暗紋，正是影閣閣主蕭徹。

“沈徹，別來無恙。“蕭徹的聲音帶著笑意，卻比長明燈的光還要冷，“我就知道，鎮(zhèn)北侯的女兒不過是餌，你這玄甲軍的余孽才是真正的魚。“

沈徹握緊腰間的長刀，刀鞘上的龍紋在燈光下泛著冷光：“蕭閣主倒是消息靈通，連北辰谷都找到了。“

“當年參與封谷的老兵，總會有人怕死的。“蕭徹漫不經(jīng)心地撥弄著箭尾的銀絲，“你以為藏得很好？從山神廟到幽州城，你的每一步都在我的算計里。“他目光轉(zhuǎn)向林硯秋藏身的方向，“林小姐，出來吧。龍符本就不屬于你，何必為了一個覆滅的軍隊，賠上自己的性命？“

林硯秋只覺得掌心的龍符又開始發(fā)燙，像是在呼應著壁上的名字。她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眼神，想起那些刻在石壁上的名字，想起沈徹握著兵符時顫抖的指尖。她從甲胄后走出來，龍符在幽藍的光線下泛著金紅的光澤，照亮了她眼底的決絕。

“龍符認主，不認賊。“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溶洞，“蕭閣主若想要，得問問這三萬亡魂答不答應。“

蕭徹的臉色第一次有了裂痕，他猛地抬手：“放箭！“

追魂箭如暴雨般射來，沈徹揮刀格擋，刀鋒與箭簇相撞的脆響震得人耳膜發(fā)疼。林硯秋卻突然將龍符按在高臺的凹槽里，那凹槽竟與龍符嚴絲合縫。就在龍符嵌入的瞬間，溶洞兩側(cè)的石壁突然震動起來，那些銹蝕的甲胄竟緩緩站起身，手中的長槍自動歸位，組成一道堅不可摧的槍陣。

“玄甲歸位，北辰定......“沈徹望著眼前的景象，聲音里帶著哽咽。

蕭徹的臉色徹底變了：“不可能！他們早就死了......“

“有些東西，比生死更難磨滅。“林硯秋看著那些甲胄胸前的龍紋，突然明白了父親說的“選擇“是什么。不是守著忠誠死去，也不是顛覆江山，而是讓被掩埋的真相重見天日。

槍陣朝著影閣的人刺去，幽藍的燈光下，銹蝕的甲胄與玄色衣袍絞成一團。林硯秋握緊沈徹遞來的短刀，突然想起父親教她的第一課——真正的勇氣，不是不怕死，是知道為何而死。

溶洞外的晨霜正在消融，陽光穿透薄霧，照在北辰谷的石碑上。那些被苔蘚覆蓋的龍紋，在陽光下竟透出淡淡的金光，像是有無數(shù)雙眼睛，正透過百年的塵埃，靜靜注視著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