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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隔世守·春草深

得知方硯降生的那一刻,蘇玉晚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底深處有什么東西無聲地碎裂了。并非愛情,那份烙入靈魂的愛意依舊熾熱,碎裂的是她對“重逢”不切實際的幻夢——花前月下,青梅竹馬,再續如上一世般自然而完美的緣分。

現實冰冷而粗糲,帶著戲謔的鋒刃。

藥鋪后院傳來的微弱嬰啼,像一根無形的線,驟然收緊,勒住了她命運的咽喉。

日子,開始變得粘稠而緩慢。蘇玉晚依舊是那個蘇家大小姐,依舊在研習琴棋書畫,依舊是云州城閨秀的楷模。只是,她眼中的云彩似乎淡了一層水色,舉止間那份偶爾流露出的沉靜,也漸漸浸染上了歲月的微痕——一種超越了她這具年輕身體年齡的微痕。

她開始不動聲色地關注那家小小的藥鋪。

起初,只是打聽著:“王嫂身子可大好了?孩子乖么?”

漸漸地,會在路過藥鋪前街時,尋個由頭放慢腳步。隔著半掩的門扉,或是在院墻的影壁后,遠遠地,望上幾眼。

第一次真切地“看見”他,是在那年秋天。方硯約莫半歲。王嫂抱著他在藥鋪門口曬太陽。小小的襁褓,一張皺巴巴的小臉對著暖陽酣眠,稀疏的胎發軟軟地貼在頭皮上。平凡得和城中任何一個嬰兒并無二致。

蘇玉晚站在街角柳蔭下,呼吸微微一滯。那是……他?那個曾與她月下聯詩、耳鬢廝磨的翩翩公子?那個讓她以三世功德換七世姻緣的心上人?

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揉捏著,酸澀難當。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佛說,七世姻緣。佛沒說,七世都能是世人眼中的佳偶天成。

“大小姐,在看什么?”身后跟著的丫鬟青黛不解地問。

“沒什么,”蘇玉晚深吸一口氣,揚起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又飄向那個襁褓,“看,那孩子睡得真香?!甭曇羝届o,卻唯有自己知道,里面浸染了多少前塵往事碾碎后的灰燼。

*

時間在云州城的日升月落里悄然滑過。

蘇玉晚及笄后第二年的花朝節,蘇家為她舉行了盛大的生辰宴。十六歲的少女,盛裝華服,光彩照人,如同園中最艷麗的牡丹,引得無數前來賀壽的年輕公子側目。席間絲竹悠揚,觥籌交錯。有熟識的夫人拉著她母親低語:“蘇小姐這般品貌才情,可是要挑花了眼?不知哪家兒郎有這般福氣?”

母親笑容溫婉,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隱憂:“這孩子……心性高,隨她吧?!蹦抗怙h向安靜端坐、嘴角噙著得體微笑的女兒,心中那個“非‘他’不嫁”的執念,沉甸甸地壓著。

蘇玉晚端著精致的薄胎瓷茶盞,指尖感受著杯壁的微涼。聽著那些或真心或客套的夸贊,看著那些含羞帶怯或是故作矜持的眼神流連在自己身上,只覺得與這熱鬧隔著一層厚重的琉璃。她的目光,早已越過重重亭臺樓閣,落在那家藥鋪的方向。

她的心上人,他今日周歲了吧?會不會抓周?她甚至荒謬地想象著:他若抓了筆,日后是否能與他研討詩書?若抓了算盤……是了,他這一世,只是個藥鋪的繼承人。她的思緒紛亂,最終化作一聲無人聽見的嘆息,融在喧囂的絲竹聲中。

*

方硯三歲了。

這日天氣晴好,蘇玉晚帶著青黛去城南古寺還愿,回來時恰巧路過藥鋪的后巷。矮矮的籬笆墻外,幾個泥猴子似的鄰家男孩正在追逐打鬧。巷角陰影處,一個小小的身影瑟縮著,抱著一本比他臉還大的破舊畫本。是方硯。

他身形明顯比那些男孩瘦小些,穿著半舊但干凈的葛布褂子。頭發被汗濕了幾綹,貼在額角。他不敢加入那群瘋跑的孩童,只縮在角落里,緊張地看著畫本上的花鳥魚蟲。

“沒爹的野孩子!藥罐子!”不知是哪個男孩看見了他,故意大聲嚷嚷起來。其他孩子也跟著起哄:“小病秧子!離遠點!莫要過了病氣給我們!”“哈哈,跑不動吧?看你那點出息!”

嘲笑聲像尖利的小石子,砸向那個角落。方硯的小臉瞬間漲紅,眼中迅速積聚起委屈的水汽,抱著畫本的手臂收緊,整個人幾乎要縮進墻角的青苔里。

一陣氣血猛地沖上蘇玉晚的頭,腳步比思緒更快。她幾步上前,裙裾拂過青石板,站定在方硯面前,將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隔絕開來。

“誰家的孩子這般不懂規矩?”她的聲音清冷,不高,卻帶著與生俱來的威嚴和壓迫感,目光掃過那幾個男孩。她身上的衣料、頭上的珠翠,無一不昭示著身份。

方才還鬧騰的孩子被她懾住,一個個噤了聲,互相看看,訕訕地后退幾步,一哄而散。

巷子里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初夏微燥的風拂過墻頭雜草的沙沙聲。

蘇玉晚緩緩蹲下身。

她的目光與那盈滿淚水、驚惶不定的小鹿眼對上。那雙眼睛很亮,像被水洗過的墨玉。淚珠子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將落未落。他的眉毛長得很好看,鼻子小巧挺直,眉宇間那抹熟悉的神韻,像一把猝不及防的鑰匙,“咔噠”一聲,精準無誤地開啟了蘇玉晚塵封了數個輪回的記憶閘門!

是他!

無需懷疑!盡管還只是個懵懂脆弱的幼童,但那份靈魂深處的烙印,清晰得如同烙印在眼底!

巨大的酸楚與憐愛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她。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去擦拭他臉上的淚痕。指尖即將觸碰到他細膩柔軟的小臉時,猛然頓住了。

她現在是誰?他是誰?

他是三歲的藥鋪學徒之子方硯。她是即將年滿十七歲的蘇家嫡長小姐蘇槿。

她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只能僵硬地收回。

“莫怕?!彼⒎康男木w壓下,聲音刻意放得極其輕柔,如同春日里落在湖面的柳絮,“他們欺負你是他們不對,不是你不好?!?

她從袖中摸出一方素凈卻質地極好的錦帕,輕輕放在方硯懷中抱著的畫本上?!鞍蜒蹨I擦干凈。眼淚很珍貴,莫要輕易為不相干的人流?!?

方硯愣愣地看著她。淚珠終于滾落了一顆,砸在錦帕細膩的絲絨上。他呆呆地仰視著眼前這個如同畫里走出來的姐姐。她的聲音那么好聽,像山澗流過的清泉;她的臉那么美麗,比畫冊上的仙子還要好看;她的眼神……他看不懂里面深藏的哀傷與溫柔交織的復雜,只覺得從未有人這樣看過自己,帶著一種讓他心底暖暖的奇異力量。

那恐懼和委屈,竟奇異地在這溫和的目光下消散了大半。他本能地伸出手,緊緊攥住了那方帶著淡淡幽香的錦帕,小小的身子不再那么緊繃地瑟縮。

“多……多謝姐姐?!彼曇艏毤毜模瑤е耷缓蟮纳硢?,卻異常清晰。

“你認得上面的字嗎?”蘇玉晚指了指他懷里的畫本,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指尖卻不動聲色地微微蜷縮,心弦因為這聲稚嫩的“姐姐”被狠狠撥動了一下。

方硯搖搖頭,小臉有些羞赧:“圖畫好看。爹爹說……我還沒到念書的年紀,晚些再教我?!?

一絲苦澀涌上蘇玉晚的喉頭。蘇家子弟,三歲早已開蒙。她看著他純真的小臉,鬼使神差地道:“我認得一些字。你若有喜歡的畫,不妨說給我聽聽?”

陽光從巷子盡頭斜斜地照進來,落在蹲著的少女和孩童身上。蘇玉晚指著畫本上簡單的《三字經》配圖,用極其溫和耐心的聲音,講述著一個最簡單的故事。方硯聽得入神,時不時抬起小臉看她一眼,眼神充滿了好奇與懵懂的依戀。

風輕輕地吹過,拂動她額前的碎發,也在她心頭掠起一圈圈細微卻不可磨滅的漣漪。這一世的相守,不是才子佳人,不是花前月下,只是一個世家小姐,蹲在塵埃初起的后巷里,為一個藥鋪的小童讀著最淺顯的句子。

“人之初,性本善……”清越的女聲在安靜的巷子里回蕩。

方硯聽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她講得比爹爹生動有趣多了,又或許是因為那份奇異的安心感,他下意識地向她身邊挪了挪,小小的身體幾乎要貼上她華貴的裙擺。他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好聞的、清涼的氣息,讓他覺得非常舒服和安全。

他伸出小胖手,怯生生地、猶豫地,輕輕拽住了她垂在身側的一角衣袖。

柔軟的料子攥在孩童的小手心里,帶著一絲微弱的、確定的暖意。

蘇玉晚身體驟然一僵。那股熟悉卻又遙遠的、屬于他的氣息和溫度,隔著薄薄的衣料,仿佛帶著微弱的電流,毫無保留地傳遞過來!

幾乎同時,一個路過巷子口的婦人,牽著孩子,不經意地向巷內瞥了一眼。

蘇玉晚心頭警鈴大作!幾乎是憑借本能,她倏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猛地站起身。

這個動作太快,帶著一種近乎驚慌的倉促。

方硯被她驟然的動作嚇了一跳,茫然地抬頭望著她,眼神里剛剛建立起的一點依賴和親近瞬間變成了無措和失落。小手還保持著攥住衣角的姿態,空落落地懸在半空。

“時候不早,該回去了?!碧K玉晚的聲音有些緊繃,強自鎮定。她不敢再看那雙盈滿無辜和受傷的小鹿眼,匆匆轉身,對著遠處的青黛道:“走吧。”

她快步走出巷口,夕陽的金光灑在青石板路上,將她纖細卻挺得筆直的背影拉得很長,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和倉皇。

巷子里,小小的方硯還怔怔地站在原地。晚風吹起他手中那方錦帕的一角,帶著幽幽的蘭香。他攥緊了帕子,望著那迅速消失在巷口華美身影的方向,夕陽的光線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剛才那個漂亮姐姐給的一切溫暖和安慰,都隨著那聲果斷的“走”和那突然抽離的衣袖,消失得無影無蹤。

委屈的淚花再次在眼底打轉,他卻強忍著沒讓它們落下來。

攥著帕子的手指更緊了。

“青黛,”蘇玉晚走出很遠,才放緩腳步,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沙啞,“方才巷里的事,不必告訴我娘親?!?

“是,小姐。”青黛低眉順眼地應著,心頭卻是驚疑不定。小姐一向端方持重,方才的失態和那個拉住她衣袖的藥鋪小童……總覺得透著說不出的怪異。

蘇玉晚抬頭望向天邊最后一抹殘霞,如同淬火的赤金,瑰麗卻短暫。心頭那份劇烈的悸動和慌亂尚未平息,更多的,是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沉重地壓在胸口。

她十七了。鬢邊簪著的時新珠花提醒著這個事實。

而他,方硯,才剛剛三歲。他還是個需要她蹲下身子去安慰的孩童。

那聲稚嫩的“姐姐”,那只攥緊她衣袖的小手,那雙盛滿委屈和無措的墨玉眸子……都在殘忍地、反復昭示著橫亙在他們之間那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整整十四載的光陰!

這等待,何其漫長?漫長到足以讓一個女子耗盡青春,紅顏空老。

銅鏡里映照出的那張臉,依舊年輕光潔,眉眼如畫。但蘇玉晚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眼角。她知道,在不久的將來,時光的利刃終將在這里刻下第一道細紋。

那會是,她用最美好的年華,等待一個孩童長大的印記。

而佛那聲飄渺的嘆息,此刻如同無形的鎖鏈,緊緊纏繞著她,越收越緊:

“你可,別哭啊?!?

是啊,她不能哭。淚水救不了她,也縮短不了這十四年的距離。它只會讓一切看起來更加悲情無力。

夕陽徹底沉入遠山,暮色四合。蘇家小姐迎著微涼的晚風,走向那座金玉錦繡卻形同牢籠的庭院深處,背影在昏暗中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寂靜與……蒼涼。仿佛她拖著的不是身體,而是漫長到看不見盡頭的歲月本身。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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