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的工位空了三天。
鍵盤被收走時,桌面留下塊淺褐色的印子,是她平常放咖啡杯的地方,像永遠不會愈合的疤。人事部門的公告昨天貼在走廊,“因個人原因離職”幾個字打印得輕飄飄的。開發部本就像座孤島,二十多個男人擠在格子間里,敲代碼的噼啪聲比說話聲還響,我和微微是僅有的兩棵綠植,如今她被挖走了,只剩我孤零零地立在鋼筋水泥里。
“團建名單定了,就在這周六”“王總說家屬也能去,熱鬧”,我想我哪里有家屬,我一個人在外省打工,本就孤零零,公司算是歸屬地,如今微微走了,我還能帶誰?
名單上的名字密密麻麻,大半是陌生的。胖李旁邊標著“母親”,阿哲后面跟著“岳母”,連最年輕的實習生小張,都寫著“姑姑”——原來那些比我大很多的大媽,都是男同事們的家屬。開發部的男人大多木訥,敲代碼時眼神發亮,見了生人卻只會搓手,帶家屬大概是為了讓團建不那么像集體坐牢。
大巴車出發時,我數了數,整車三十多個人,除了我,只有三個年輕女性——都是家屬,正圍著胖李的母親聽她講帶孫子的經。陽光透過車窗,在她們臉上投下毛茸茸的光,而我坐在最后排,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條沒人要的狗。
住宿的大通鋪比想象中更糟。說是“超級大的空間”,其實就是間廢棄的倉庫,隔出幾十個格子,每張床都矮矮的,像給矮人國準備的。胖李的母親正和阿哲的岳母搶靠窗的位置,立刻圍坐在一起拆行李,塑料袋窸窣作響,王姨從包里掏出袋瓜子,殼吐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碎牙。
“我放這兒了啊。”我指著她們斜對面的空床,聲音被淹沒在嗑瓜子聲里。沒人抬頭。
我把行李箱塞到床底,輪子碾過個軟乎乎的東西,低頭看,是只斷了腿的塑料娃娃,眼珠掉了一顆,黑洞洞的盯著我——像我包里那顆裝在小盒子里的智齒。
“各組注意!”墻上的喇叭突然尖叫起來,電流聲刺得人耳膜疼,“明晚篝火晚會,每組出個節目,合唱、舞蹈都行,現在就開始排練!”
“只有30多個人表演什么節目?”我很不理解問導游
導游說這次團建活動會有別的公司,社區,很多人咧。
喇叭里的聲音像被水泡過,黏糊糊的。李姐她們“噌”地站起來,王姨把瓜子殼往床上一攏:“走走走,練咱們那支扇子舞,別讓年輕人看笑話。”她們踩著我的行李箱邊緣過去,鞋跟碾過箱面,留下幾個黑印,卻誰也沒低頭看一眼,仿佛腳下是塊空氣。
隔壁組的人舉著彩綢在過道里轉圈,笑聲震得墻皮簌簌掉;斜對門的在合唱《團結就是力量》,跑調跑到像貓被踩了尾巴。
我試著往李姐她們那邊走,手里捏著剛從包里翻出的紙巾。張阿姨正教王姨轉扇子,綢面掃過我的胳膊,帶著風,她卻眼皮都沒抬,嘴里念叨著:“對,就這樣,別像某些人,一點眼力見沒有。”
“我……”我張了張嘴,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我也想加入。”
李姐突然轉身,扇子“啪”地打在我手背上,疼得我一哆嗦。但她的眼睛看著王姨,眉頭皺著:“說了手腕要轉,你怎么老忘?”
扇子上的亮片扎進掌心,我盯著她們的臉——李姐的嘴角掛著笑,王姨在點頭,張阿姨正數著拍子,她們的目光像穿透玻璃一樣穿過我,落在我身后的白墻上。墻面上,我的影子歪歪扭扭的,邊緣像被水浸過,慢慢變淡,幾乎要和斑駁的墻皮融在一起。
“算了。”我聽見自己在心里說,聲音從牙床的窟窿里擠出來,帶著血腥味,“我去那邊待著。”
我走到最角落,那里堆著些沒人要的床墊,散發著霉味,像陳年的血痂。我蜷在床墊上,看著她們排練:李姐的扇子揮得虎虎生風,王姨的腳步踩錯了拍子,張阿姨在旁邊拍手,嘴里喊著“好!好!”。周圍的喧鬧像潮水,一波波拍過來,卻碰不到我,仿佛我被裝在個透明的玻璃罩里,罩壁上爬滿了看不見的蟲子。
不知過了多久,導游喊“吃飯了”,人群像蟻群一樣涌向食堂。李姐她們勾著肩走出去,經過我身邊時,王姨的包帶蹭掉了我放在床墊上的紙巾,紙頁飄到地上,被誰的鞋踩住,印上半個黑腳印——還是沒人看見。
我撿起紙巾,紙頁邊緣的血漬已經發黑,像塊干涸的疤。牙床的疼痛突然變本加厲,疼得眼前發黑,仿佛那顆拔掉的智齒又長了出來,正往肉里鉆。房間的燈開始閃爍,和寫字樓洗手間的燈一樣,忽明忽暗,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條條扭曲的蛇。
“還愣著?”一個陌生的男聲響起,是胖李,他手里拿著兩串烤腸,油滴在地上,像淌下來的蠟,“不去吃飯?”
他的目光掃過我,又像掃過塊空地板,轉身對著李姐她們喊:“你們組進度不錯啊!”
我猛地站起來,抓起行李箱往李姐她們那邊沖。她們正收拾扇子,看見我過來,突然都停了動作,齊刷刷地轉頭——這次,她們的眼睛里有我了。
但那眼神不對。
李姐的瞳孔縮成個黑點,王姨的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口黃牙,張阿姨手里的扇子“啪”地斷成兩截,木茬上沾著點暗紅,像剛從肉里拔出來的。
“你看,”李姐的聲音像生銹的合頁在響,“我說了吧,總會自己走的。”
我后退時撞到個床墊,“嘩啦”一聲,堆在上面的被褥塌下來,露出底下的東西——是十幾個歪歪扭扭的人形輪廓,用灰布包著,每個輪廓的胸口都別著張紙條,上面寫著“新人”“不合群”“透明人”。
牙床突然不疼了。我低頭看自己的手,指尖正在變得透明,能看見底下床墊的霉斑。過道里的笑聲還在炸響,隔壁組的彩綢飄過來,穿過我的胳膊,像穿過一團煙。
“該集合了。”導游舉著喇叭走過來,喇叭線纏著圈鐵銹,“明晚的節目,各組都得上,一個都不能少。”
他的目光掃過我,又像掃過塊空地板,轉身對著李姐她們笑:“你們組肯定拿第一!”
李姐她們在前面唱歌,聲音甜得發膩。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指尖穿過皮膚,觸到一片冰涼的空氣——牙床是空的,嘴里也是空的,仿佛整個我,都在慢慢變成透明的煙。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是老板。他穿著件印著公司 logo的文化衫,領口歪著,露出鎖骨處一塊暗紅的印記,像塊沒洗干凈的血痂。“節目準備好了?”他笑的時候,也一點不可親。
“她們沒讓我參加。”我說。
老板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沒事,明晚你站在最邊上就行,湊個數。”他的手指在我胳膊上輕輕劃了一下,像在標記什么,“透明點,挺好。”
團建結束了。我就知道,她們的節目里不會有我,就像那顆拔掉的智齒,注定要被裝在小盒子里,扔進角落,被遺忘,被踩碎,最后變成粉末,混進那些看不見的、正在腐爛的秘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