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池水如同無數根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扎進孫妙儀的四肢百骸，帶著一種要將她靈魂都徹底凍結的蠻橫。

渾濁的水瘋狂地涌入她的口鼻，每一次徒勞的掙扎，都只是讓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更深地淹沒她的意識。

肺葉像是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攥住，擠壓，痛得她眼前陣陣發黑。

就在那無邊無際的冰冷與絕望即將把她徹底吞噬的瞬間，一股龐大而混亂的洪流，攜著不屬于她的驚惶、刻骨的怨恨和徹骨的冰冷，猛地撞進她的腦海！

“姐姐……莫怪我……崔郎……是我的……”一個嬌柔得近乎虛偽的聲音在記憶碎片里尖叫。

“婉清！你……你為何推我？！”另一個絕望驚恐的聲音，屬于這具身體的原主，在墜落的剎那撕心裂肺。

最后沉入水底時，透過晃動的水面，看到的岸邊那張一閃而過的、帶著扭曲快意和冰冷決絕的少女面龐——她的親妹妹，孫婉清！

“呃……”

孫妙儀猛地從一片濕冷的黑暗中彈坐起來，殘留的池水混合著胃液嗆咳而出，噴在身下冰冷堅硬的石板地上。

“大小姐！大小姐醒了！”

耳邊炸開一個婦人帶著哭腔的驚呼，緊接著是紛亂急促的腳步聲。

孫妙儀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肺部針扎似的疼。

她渾身濕透，長發凌亂地貼在慘白如紙的臉上和頸間，單薄的春衫緊貼著身體，勾勒出少女青澀卻已顯窈窕的輪廓，此刻卻只顯得狼狽脆弱，凍得她牙齒格格作響。

她費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

眼前是一張布滿皺紋、寫滿焦急和慶幸的老婦人的臉，是原主的奶嬤嬤張氏。

周圍還圍著幾個同樣面帶驚恐和慶幸的丫鬟仆婦。

“小姐！您可嚇死老奴了！”

張嬤嬤撲到榻邊，用干燥溫暖的布巾用力裹住她瑟瑟發抖的身體，老淚縱橫，“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您要是……您讓老奴怎么活??！”

孫妙儀沒有回應，只是急促地喘息著，眼神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茫然，掃過這間陌生而雅致的閨房。

紫檀木的梳妝臺，鑲嵌著螺鈿的銅鏡，半卷起的竹簾外依稀可見幾竿青翠的修竹，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藥味和熏香……

這一切都在無聲地提醒她，她已不在那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現代名利場。

她，孫妙儀，現代頂級撈女，游走于各路豪門闊少之間，靠著一張顛倒眾生的臉和爐火純青的演技，將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頂級玩家。

竟然在失足落水后，穿進了這個同樣叫孫妙儀的、剛被親妹妹推下池塘淹死的倒霉蛋身體里！

屬于原主孫妙儀那短暫而壓抑的十五年記憶，如同被強行灌入的海水，冰冷、混亂，卻又帶著血淋淋的細節，在她腦中翻騰。

父親孫元禮，一個古板嚴苛、重利輕情的官僚。

繼母王氏，表面賢淑實則刻薄，對原主這個前妻所出的嫡女百般刁難。

還有那個比原主小兩歲、慣會裝柔弱、博憐惜的庶出妹妹——孫婉清！

正是這張看似純潔無害的臉，方才在池塘邊，帶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笑容，親手將她的親姐姐推入了死亡！

而這一切的根源……

孫妙儀凍得發青的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刺骨的弧度。

根源就是那個即將成為她“未婚夫”的男人——崔子健。

清河崔氏嫡系，芝蘭玉樹，名滿洛陽。

孫家攀附崔氏這棵參天大樹的一根重要枝椏，便是這樁婚約。

孫婉清同樣癡迷于崔子健那副好皮囊和顯赫家世，嫉妒的發狂。

原主擋了她的路，她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最狠毒的方式——鏟除！

她繼承了這具身體，也繼承了那滔天的怨憤！

孫婉清……

她咀嚼著這個名字，舌尖嘗到的只有血腥的鐵銹味。

“小姐，您感覺怎么樣？冷得厲害吧？快，快把這碗姜湯趁熱喝了！”

張嬤嬤小心翼翼地將一個溫熱的瓷碗遞到她唇邊，聲音哽咽，“您可千萬不能再有事了！老奴這就去稟報老爺，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您明明是去園子里散心，怎會……”

“嬤嬤！”

孫妙儀猛地抬手，冰涼的手指緊緊抓住張嬤嬤端著碗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她的聲音因為寒冷和嗆水而沙啞異常，像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別去！”

張嬤嬤被她抓得一怔，對上那雙眼睛時，心頭更是猛地一跳。

大小姐的眼睛……怎么像淬了寒冰的深潭？

那里面翻涌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剛死里逃生少女該有的恐懼和委屈，而是某種她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東西。

“嬤嬤，”

孫妙儀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奇異的冷靜，“扶我起來，換身干爽衣裳，此事……暫且壓下?！?

“壓下？！”

張嬤嬤失聲，渾濁的老眼里滿是難以置信和痛心，“小姐！您差點就……這怎么能……”

“我說壓下！”

孫妙儀的眼神陡然銳利，那瞬間迸發出的氣勢，竟讓在深宅浸淫多年的張嬤嬤都感到一陣心悸。

“聽我的。”

她松開手，疲憊地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片脆弱的陰影，仿佛剛才那一瞬的鋒芒只是錯覺。

“我累了，嬤嬤，照我說的做?！?

張嬤嬤嘴唇哆嗦了幾下，看著大小姐那毫無血色的臉和微微顫抖的身體，終究是心疼壓過了驚疑。

她長嘆一聲，含著淚，默默地點了點頭，開始指揮丫鬟們忙碌起來。

溫熱的水汽氤氳升騰，模糊了紫檀木浴桶邊緣精致的雕花。

孫妙儀將自己整個沉入水中，只留下口鼻呼吸。

溫熱的水流包裹著冰冷的肌膚，帶來一種近乎麻痹的舒適感，也讓她高速運轉的大腦得以片刻喘息。

她閉著眼，任由丫鬟用柔軟吸水的布巾輕輕擦拭她濕透的長發。

原主記憶里那些關于崔子健的零星片段，被她迅速剝離出來，冷靜地分析、拼接。

崔子健，清河崔氏嫡系。

身份、地位、家世、才貌……無可挑剔。

但原主記憶中，這位“未婚夫”對她，只有世家公子出于禮節的、疏離而淡漠的客氣，眼神深處，是世家子對這門“高攀”親事的隱約輕視。

他從未主動尋過她，更談不上什么情意。

而孫婉清，仗著繼母王氏的偏袒，以及她自身那套楚楚可憐、善解人意的功夫，倒是在幾次世家宴會“偶遇”中，與崔子健有過幾次“相談甚歡”。

“……崔子健……”孫妙儀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水下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

一個出身頂級門閥、心高氣傲的嫡子，會心甘情愿娶一個家世遠遜于崔氏、本身也毫無亮點的女子？

尤其是在他前途無量之時？

笑話！

結合原主落水前孫婉清那句惡毒的“崔郎是我的”，一個清晰的念頭浮現在孫妙儀冰冷的心底。

崔子健，恐怕也早已對這樁婚約心生不滿，甚至有了退婚的念頭！

孫婉清那點拙劣的勾引，或許正是他借機擺脫婚約的絕佳突破口！

他樂見其成，甚至可能暗中縱容！

孫婉清的膽大妄為，焉知沒有崔子健的暗示作為底氣？

好，很好。

孫妙儀的嘴角在水面下，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孫婉清要搶男人，崔子健想甩包袱。

她這個“礙事”的未婚妻，就成了他們共同的眼中釘。

她可不是原來那個只會逆來順受、任人欺凌的軟柿子！

既然占了這具身體，承接了這份血仇，那她就用自己最擅長的武器，在這吃人的深宅和更吃人的門閥規則里，好好陪他們玩玩！

男人……尤其是崔子健這種自視甚高、掌控欲極強的男人，最厭惡的是什么？

是失控，是被迫，是失去選擇權。

他若真想退婚，最大的顧忌是什么？

不是對她孫妙儀有什么感情，而是孫家，是那個在廷尉位置上、雖然家世不如崔氏、但也算握有一定實權的父親孫元禮！

直接退婚，就是打孫家的臉，是結仇。

崔子健再狂傲，也要掂量掂量一個廷尉的怒火可能帶來的麻煩。

所以，他需要一個“完美”的退婚理由。

一個錯不在他，甚至他才是“受害者”的理由。

一個能讓孫家理虧，啞巴吃黃連的理由。

比如……未婚妻德行有虧？

姐妹爭夫，鬧得滿城風雨，讓他崔不堪其擾，忍無可忍？

孫妙儀蒼白的臉上，那雙因為虛弱而顯得格外大的杏眼里，一點點浮起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光芒。

她幾乎可以想象出崔子健此刻的心態——一個冷眼旁觀的獵人，等著看兩只獵物為了他互相撕咬，兩敗俱傷，他再施施然出來收拾殘局，全身而退，甚至博得同情。

“想得美。”她無聲地吐出三個字，帶著一絲輕蔑的寒意。

溫水漸漸變涼，孫妙儀從浴桶中起身，丫鬟們立刻用厚厚的柔軟布巾裹住她。

換上干凈的中衣，張嬤嬤又給她披上了一件月白色繡著折枝玉蘭的錦緞外袍。

烏黑的長發被仔細絞干，松松挽了個簡單的發髻，只用一支素銀簪子固定。

鏡中的少女，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沒什么血色，濕漉漉的眼眸帶著大病初愈的脆弱，眼角微微泛紅，仿佛隨時能落下淚來。

整個人像一朵被風雨摧折過的嬌嫩玉蘭，楚楚可憐，惹人憐惜。

孫妙儀對著模糊的銅鏡，微微調整了一下眼神的角度，讓那份柔弱感更盛，更純粹。

很好，這就是她此刻需要的“武器”——一張足以迷惑絕大多數人的、完美的小白花面具。

“小姐，您身子還虛，快躺下歇著吧?！睆垕邒吲踔煌胄掳竞玫膮瑧n心忡忡地勸道。

孫妙儀卻輕輕搖了搖頭，聲音又輕又軟，帶著恰到好處的虛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嬤嬤，躺久了也悶，我想去園子里……透透氣。就在附近走走，不去水邊?！?

她必須出去。

孫婉清害她落水，此刻必定心神不寧，急于去探聽消息，或者……去向某人邀功？

更別提那個“某人”，此時就在這孫府之內！

張嬤嬤看著大小姐那弱不禁風、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模樣，心疼得不行，但看她眼神里的堅持，終究是拗不過：“那……老奴陪著您，您可千萬不能走遠，就在這附近的花圃走走，透透氣就回來。”

孫妙儀溫順地點點頭，任由張嬤嬤攙扶著，慢慢走出了棲梧院的房門。

午后的陽光帶著暖意，灑在身上，稍稍驅散了骨子里的寒氣。

她腳步虛浮，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踩在云端，似乎隨時可能支撐不住倒下，全靠張嬤嬤的攙扶。

那副柔弱無力的姿態，配上蒼白的臉色和微紅的眼眶，任誰看了都會心生憐意。

棲梧院位置清幽，旁邊是一小片修剪整齊的花圃，種著些應季的芍藥和月季。

再往前，便是一片嶙峋的假山石林，曲徑通幽，是府中一處僻靜的景致。

孫妙儀的目光狀似隨意地掃過那片假山。

陽光在奇形怪狀的太湖石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幽深靜謐。

一絲若有似無的、屬于年輕女子的嬌笑聲，被風斷斷續續地送了過來。

那聲音刻意壓低了，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甜膩和……邀寵的意味。

孫妙儀的腳步，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

心臟在胸腔里，猛地撞擊了一下，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冰冷的、獵物終于踏入陷阱邊緣的興奮。

她微微側過頭，對張嬤嬤露出一個虛弱而依賴的笑容：“嬤嬤，我好像……有點力氣了，您看那邊幾株芍藥開得真好，我自己過去瞧瞧，您去幫我取個軟墊來可好？我有點站不住?！?

張嬤嬤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幾株粉白的芍藥離假山尚有一段距離，周圍開闊，沒什么危險。

再看看小姐似乎真的恢復了一點精神，便點點頭：“好，小姐您就在這兒看花，千萬別亂走，老奴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