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合著泥土的濕腥和洞窟深處散發的、若有若無的尸腐氣,沉甸甸地壓在張允謙的胸腔里,幾乎令他窒息。耳畔仿佛還殘留著王醫官(王文遠)那陰毒如毒蛇吐信的威脅余音:“……多幾具無名尸首……也是尋常!”
他癱坐在冰冷濕滑的地上,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殘葉。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膩冰冷地貼在脊背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刺骨的恐懼,撞擊著脆弱的肋骨。方才那一瞬間,王文遠眼中赤裸的殺機,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燙進了他的魂魄。他不是說說而已。那地上的尸體,那飛濺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就是最殘酷的明證!
“張……張院判……”一個小吏帶著哭腔、牙齒打顫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求救,“我……我們該怎么辦?”
怎么辦?這三個字像巨石一樣砸在張允謙混沌的意識里,砸得他眼前發黑。理智告訴他,王醫官(王文遠)背后站著的,是那位深得圣心、權勢熏天的盧院判(盧杞)!他甚至隱隱窺見了更深層的、足以讓整個汴京城天翻地覆的恐怖陰影!告發?等于自尋死路!別說是他,就是他的家族妻小,都會在無聲無息中被碾成齏粉!
可是……草堆上那個……
張允謙掙扎著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驚懼的淚水,再次投向洞穴角落的草堆。
微弱搖曳的火把光芒下,顧臨秋躺在那里。依舊蒼白如紙,冰冷僵硬的軀殼包裹在染血的破爛棉襖里。王文遠手下剜出的左小腿傷口,沒有了鐵蒺藜的塞堵,暗紅的血正順著撕裂翻卷的皮肉邊緣,極其極其緩慢地向外滲涌著,在冰冷的地面泅開一小片粘稠的暗漬。
然而!
就在這片絕望的死寂之中——
她胸膛……那被破襖覆蓋的、幾乎毫無起伏的位置……極其極其微弱地……向上抬升了一絲絲!
隨即,又回落!
緊接著,在張允謙難以置信的注視下,這微弱的、間隔長到令人心焦的“抬升”與“回落”,極其極其緩慢地……重復了一次!
間隔是如此之長,幅度是如此之??!如同寒冬將盡時,冰層下最后一條魚奄奄一息的掙扎!微弱到任何稍不留神,都會錯失!
但張允謙看到了!他死死地、死死地盯著!連眨眼都不敢!心臟狂跳到了嗓子眼!方才王文遠的威脅和眼前這微弱起伏的景象,在他腦中激烈地沖撞,攪得他天旋地轉!
她還活著!
在經歷了沉河、重創、剜肉的酷刑之后……她胸腹之間,竟然還有最后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呼吸!
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脆弱得如同游絲懸卵!
這發現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壓過了張允謙心中大半的恐懼!不是鬼!是活人!一個被盧杞和王文遠視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活人!一個掌握了巨大秘密(永寧坊?。?、卻又命懸一線的活人!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堪稱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攫住了張允謙幾乎被恐懼凍僵的心!
“快!”張允謙猛地從地上彈起,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尖銳變形,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嘶啞!他指著地上的顧臨秋,對兩個仍癱坐在地、嚇得魂不附體的小吏吼道:“快把她抬起來!輕點!用……用我車里那塊備用的油氈!裹上!抬上我的馬車!快!”
兩個小吏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驚得目瞪口呆。
“張……張院判?”一個稍微膽大的小吏顫抖著問,“您……您是說……”
“抬上車!快!”張允謙急得額角青筋直跳,語速快得像爆豆,“再耽擱她就真的死了!聽見沒有!立刻!馬上!”
他近乎猙獰的表情和嘶吼的聲調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制力。兩個小吏雖然不明就里,但懾于他的官威,不敢再遲疑。兩人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強忍著惡心避開地上的尸體和血跡,跑到洞口。不一會,兩人拖著一張散發著桐油氣味的、厚實的舊油氈布回來。
張允謙親自沖上前,幾乎是撲到草堆邊。他動作粗暴卻又帶著一絲不可思議的小心,用力撕開顧臨秋身上那件染血破爛的棉襖——她里面那件素色襦裙早已不成樣子,濕冷如鐵。此刻也顧不得其他了。他和兩個小吏合力,用油氈布將顧臨秋冰冷僵硬的軀體小心翼翼地裹緊,像一個巨大的粽子,只留下鼻孔處一點縫隙。
“抬!抬起來!走!”張允謙當先沖出凹洞,那兩個小吏咬緊牙關,合力抬起身材纖細卻僵硬沉重的油氈卷,踉踉蹌蹌地跟在后面。
深秋的寒風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臉上。亂葬崗的腐臭氣息撲面而來,幾欲作嘔。焚尸爐的方向火光熊熊,扭曲的黑煙如同鬼魅的旗幟。好在來時的小路僻靜,此刻更是空無一人。
張允謙幾乎是連拖帶跑,沖到??吭诳輼淞诌吘壍鸟R車旁。這是一輛略顯老舊的藍篷馬車,除了車夫老王頭,再無旁人。
“老王!快!開廂門!”張允謙氣喘吁吁地吼道。
車簾猛地掀開,露出車夫老王頭那張同樣被亂葬崗景象嚇得不輕的、布滿溝壑的臉。他看到張允謙幾人抬著那個巨大的油氈卷沖過來,瞳孔猛地一縮,但多年的底層察言觀色讓他立刻閉嘴,手腳麻利地放下廂門踏板。
“小心!放平!輕點!”張允謙指揮著,聲音抖得厲害。油氈卷被抬進狹小的車廂,橫放在座椅和地板之間。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河底的淤泥腥氣瞬間在車廂里彌漫開來。
車簾“嘩”地放下,隔絕了外面地獄般的景象和寒風。
“走!馬上!回城里!去我外宅后面的那個小院!快??!”張允謙猛地竄上車廂,對著老王頭嘶聲命令,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人色。
“是!是!老爺!”老王頭雖然滿心驚恐疑惑,但本能地揮動鞭子,狠狠抽在馬臀上!車輪碾過枯草落葉,在坑洼泥濘的小路上劇烈顛簸起來,如同逃離地獄的亡命沖鋒!
車廂內狹小而黑暗。
只有兩側小窗透入的、慘淡的微光勉強勾勒出內部的輪廓。顛簸帶來的晃動震得人骨頭都要散架。張允謙背靠著冰冷的廂壁,蜷縮在角落里,離那巨大的油氈卷盡可能遠一些,卻又忍不住死死地盯著它!
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讓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他生怕顛簸一下,就把那油氈里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徹底震斷!
油氈包裹下,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聲息傳出。那極其微弱的胸膛起伏,在如此劇烈的顛簸中,根本無從分辨是否存在!
張允謙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恐懼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瘋狂啃噬著他脆弱的神經。他剛才……是不是瘋了?竟然把一個連王文遠都親自出手要滅口的“妖婦”尸體帶回城里?帶回自己的外宅?這簡直是把全家的性命都懸在了閻羅殿的門梁上!萬一她真死了……萬一被盧杞的人發現……
巨大的悔恨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猛地抱住了腦袋,手指深深插進發髻中,揪得生疼。完了!全完了!一步錯,步步錯!
就在他幾乎要被內心的恐懼徹底吞噬、甚至生出掉頭將這燙手山芋扔回亂葬崗的絕望念頭時——
極其極其輕微地,一聲……如同游絲、如同垂死蚊蚋振動殘翅的……吸氣聲……極其極其微弱地……從油氈卷的頭部,那特意留下的縫隙處……傳了出來!
緊接著,是一聲更加微弱、更加漫長的……吐氣聲……
聲音如此微弱,在車廂劇烈的顛簸和車輪碾壓地面的轟隆聲中,幾乎被徹底淹沒。
但張允謙聽到了!
因為他離得足夠近!因為他那被恐懼折磨得近乎崩潰的神經繃緊到了極致,捕捉到了這微乎其微的聲響!
因為這聲音……是生的聲音!
不是錯覺!她還活著!她還在極其微弱地……呼吸!
張允謙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油氈卷頭部的那點縫隙!身體因巨大的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起來!淚水不受控制地從他蒼白的臉上滾滾而落,混合著冷汗和泥污,滴落在冰冷的車廂木板上。
活著的!是活著的!
這微弱到極致的呼吸聲,如同一點微弱的星火,在張允謙內心無邊恐懼的黑暗泥沼中,驟然燃起!
這星火帶來一絲渺茫到極致的……希望之光!
卻也同時,將這活生生的“罪證”,更緊密地綁在了他這艘即將傾覆的破船上!他已然沒有退路。他將自己和全家的命運,都押在了這油氈裹著的、命懸一線的冰冷軀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