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亂葬崗。

這里早已不是尋常意義上的墳場。連綿起伏的土丘被粗暴地掘開，如同大地潰爛的瘡疤。新土與陳泥混雜，散發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生石灰、焦糊皮肉和深層腐敗的惡臭。空氣中彌漫著厚重的、如同實質的灰白色煙塵，那是日夜不息的焚尸爐噴吐出的死亡氣息，將本就陰沉的天空染得更加污濁。隨處可見散落的、來不及焚燒的殘肢斷臂和裹尸草席，被野狗撕扯得七零八落，白骨森森暴露在凄冷的空氣里。烏鴉成群結隊，如同不祥的黑云，在低空盤旋聒噪，發出刺耳的嘶鳴。

這里是汴京鼠疫最殘酷的終點站，是人間地獄的具象化。

孟磐高大的身影如同移動的山巒，沉默地穿行在這片死亡之地。肩上扛著那個巨大的、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腳步沉穩，踩過混雜著骨灰和焦土的泥濘小路，對周遭煉獄般的景象視若無睹。他臉上依舊蒙著厚實的粗麻布巾，只露出一雙深褐色的眼睛，目光銳利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這里不僅有瘟疫，更有因絕望和貪婪而滋生的暴徒。

他熟門熟路地繞開幾處冒著青煙的新焚坑，避開幾群為爭奪尸體上殘留的衣物首飾而廝打的流民，最終來到亂葬崗邊緣一處相對僻靜的洼地。這里背靠一片稀疏的枯樹林，遠離主要的焚尸區和拋尸點。洼地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座低矮破敗的土地廟，廟墻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泥胎剝落、蛛網密布的神像殘骸。廟前，一個用破木板和茅草勉強搭成的窩棚，便是孟磐在這人間地獄的棲身之所。

窩棚里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混合了劣質草藥、汗味和煙火氣的沉悶氣息。地上鋪著厚厚的干草，角落里堆著一些簡單的工具和幾個粗陶罐。孟磐將肩上沉重的麻袋輕輕放在干草堆上，動作帶著一種與外表不符的小心。他解開麻袋口浸透桐油的粗繩，一股濃烈的河泥腥氣和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屬于新鮮傷口的鐵銹味瞬間彌漫開來。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麻袋里的軀體拖出。顧臨秋的身體依舊冰冷僵硬，如同剛從冰窖里取出的玉石。青灰色的皮膚上沾滿黑黃的淤泥，濕透的襦裙緊貼著身體，勾勒出僵硬的線條。左小腿上，那枚銹跡斑斑、帶著猙獰倒刺的鐵蒺藜，如同惡毒的烙印，深深楔入皮肉之中，傷口周圍的皮肉在污濁泥水的浸泡下呈現出一種死寂的灰白，但孟磐銳利的目光，依舊死死鎖定在傷口深處那絲幾乎被掩蓋的、極其微弱的粉紅色澤上。

他伸出厚布包裹的手指，沒有去碰觸傷口，而是再次探向顧臨秋的脖頸——冰冷！僵硬！毫無脈搏！觸感如同觸摸一塊真正的寒冰。

但孟磐的眼神沒有絲毫動搖。他行尸走肉堆里爬出來的經驗告訴他，尋常尸體在河水中浸泡后，皮膚會呈現一種特有的浮腫和灰敗，肌肉會因尸僵而僵硬，但絕不會像眼前這具軀體般，保持著一種近乎詭異的、如同冰雕般的“凝固”狀態。而且……那傷口深處的一絲粉紅……

他不再猶豫。起身走到窩棚角落，從一個粗陶罐里倒出一些渾濁的、散發著濃烈艾草和雄黃氣味的藥水（自制的消毒液），用一塊相對干凈的粗布蘸濕。他回到顧臨秋身邊，蹲下身，用蘸了藥水的粗布，極其小心地、一點一點地擦拭她左小腿傷口周圍的淤泥和污血。動作沉穩而專注，如同在雕琢一件易碎的珍寶。

隨著污物被清除，傷口清晰地暴露出來。鐵蒺藜的三根倒刺深深嵌入腓骨肌，撕裂的皮肉翻卷著，邊緣因河水的浸泡而發白，但傷口深處，那被撕裂的肌肉纖維和隱約可見的骨茬邊緣……那抹極其極其微弱的粉紅色……在昏暗的光線下，卻顯得更加……刺眼！

不是幻覺！

孟磐的心臟猛地一跳！這顏色……絕非死肉！這更像是……活體組織在低溫下被強行“凍結”后，短暫保存下來的狀態！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目光轉向顧臨秋蒼白如紙、沾滿泥污的臉。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撥開她緊貼在額角的濕發，露出光潔卻冰冷的額頭。指尖帶著試探，極其輕微地按壓她的眼瞼——毫無反應。他又湊近她的口鼻，屏息凝神——沒有一絲溫熱的氣息逸出。

死寂。絕對的死寂。

但孟磐沒有放棄。他猛地想起什么，迅速從干草堆下摸出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小布包。打開布包，里面是一面邊緣磨得光滑的、巴掌大小的青銅鏡（可能是從某具富戶尸體上撿來的）。他將銅鏡湊到顧臨秋的鼻端下方，光滑的鏡面正對著她毫無血色的嘴唇。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逝。窩棚外，焚尸爐的濃煙依舊翻滾，烏鴉的嘶鳴不絕于耳。孟磐如同石雕般蹲在那里，深褐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面冰冷的銅鏡。

一秒……

兩秒……

十秒……

半盞茶……

銅鏡光潔的鏡面上，沒有任何變化。沒有一絲水汽凝結的痕跡。

孟磐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難道……真的是自己看錯了？那傷口的顏色……只是某種腐敗前的特殊狀態？或者……是某種未知疫病導致的異變？

就在他心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即將被冰冷的現實徹底澆滅的剎那——

一絲極其極其微弱、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白霧……如同初冬清晨草葉上凝結的第一顆露珠蒸發時產生的、最細微的水汽……極其極其緩慢地……在冰冷的青銅鏡面上……極其極其短暫地……浮現了一下！

那白霧是如此微弱，如此短暫，出現和消失幾乎只在呼吸之間！若非孟磐全神貫注、目力驚人，根本不可能捕捉到！

但孟磐看到了！

他深褐色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針尖！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隨即又猛地松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震驚、狂喜和巨大壓力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疑慮！

她還活著！

雖然那氣息微弱到如同風中殘燭，雖然那心跳可能早已停止，雖然她的身體冰冷如同寒鐵……但她……確確實實……還有一絲極其極其微弱的……氣息！！

“好……好硬的命！”一個低沉沙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的聲音，從孟磐厚實的麻布面巾下緩緩擠出。他看著草堆上那具冰冷僵直、如同玉雕般的軀體，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能在護城河底那種絕境中，在腿上被釘入鐵蒺藜的劇痛下，還能吊住這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這已經不是命硬……這簡直是……逆天改命！

但狂喜只持續了一瞬，便被更沉重的現實壓垮。她現在的狀態，比真正的尸體好不了多少。那一絲微弱的氣息隨時可能斷絕。而且……這鐵蒺藜……這背后的追殺……還有這亂葬崗的瘟疫……

孟磐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凝重。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窩棚門口，警惕地掃視著外面被濃煙和死亡籠罩的荒原。遠處，似乎有幾個人影在焚尸爐的火光映照下晃動，朝著他窩棚的方向指指點點。是那些爭奪尸體的流民？還是……別的什么人？

一股冰冷的危機感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脖頸。他不能再待在這里了！這里太顯眼！太危險！無論是瘟疫，還是那些可能存在的追兵，都足以將這最后一絲微弱的生機徹底掐滅！

他必須立刻轉移！找一個更隱蔽、更安全的地方！

孟磐不再猶豫。他迅速返回窩棚內，動作麻利地收拾起幾樣必需品——一小罐粗鹽、幾包自制的草藥粉（止血、消炎）、火折子、水囊。他將這些東西連同那面青銅鏡一起塞進一個稍小的粗布褡褳里。然后，他再次俯身，用那塊蘸了藥水的粗布，極其小心地將顧臨秋左小腿傷口周圍再次清理了一遍，避免感染。他不敢貿然拔出那枚鐵蒺藜——那無異于直接放血殺人！

做完這一切，他重新用那個巨大的麻布口袋，將顧臨秋冰冷僵直的身體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如同包裹一件稀世珍寶。他扛起這沉重的“包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這個簡陋的棲身之所，隨即毫不猶豫地轉身，大步流星地沒入窩棚后方那片更加幽深、更加黑暗的枯樹林深處。

身影消失的瞬間，窩棚外不遠處，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穿著破舊布衣，眼神卻帶著不同于流民的兇狠）從焚尸爐的陰影里閃出，快步朝著窩棚的方向摸來。為首一人，手中赫然握著一柄打磨得雪亮的短刀，刀鋒在濃煙彌漫的昏暗中，反射出一點冰冷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