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原主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她還是不敢相信寵愛自己的爹娘，也會屈于世事常理之下。

她與周文之定下婚約時，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一個十歲的孩子，面對庭院內(nèi)擺放整齊的金銀布帛，更多的是疑惑與開心。

小小的江凌霜不知道這些纏著紅綢的金銀器物代表著什么，還以為是父親官運(yùn)通達(dá)，這些是他人賀喜送來的禮物。

直到母親將她抱在屏風(fēng)之后，帶著讓她不解的喜悅，貼在她的面龐，指向夾在周伯父與另一個高大男子間的少年：“你瞧，那個緋色襕衫哥哥了嗎？他以后就是你的夫婿了。”

少年跪坐在地，頭戴垂腳幞頭，穿著一身緋紗襕衫，腰間銀帶系雙魚佩，玉色溫潤如新雪出霽，此刻他正低下頭，將一方系著紅綢的檀木書匣遞給父親，父親與周伯伯撫著胡須，所有人都是那么的喜氣洋洋。

小小的女孩跳下母親的懷抱，將頭伸出屏風(fēng)之外，想要將那人的模樣看個仔細(xì)，卻沒想到失手將屏風(fēng)推倒在地，巨大的聲響驚得眾人將目光向這邊投來。

低著頭的少年也抬起了身首，記憶中的少年容貌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只是那雙如寒潭映月的眼卻讓她怎么也忘不掉，那雙眼眸光流轉(zhuǎn)時，似有星子沉在眼底，清亮卻又疏離。

鄭氏牽住了女兒已經(jīng)汗?jié)竦氖郑瑢⑺隣恳寥饲埃杷ь^看去，母親依舊如圓月般柔和，只是此刻的母親竟陌生得讓她有些害怕，她悄悄在母親的掌心中掙扎，但卻怎么也逃離不出那般溫柔的禁錮。

母親帶著她和父親一同端坐到了周家父子三人面前，她恐懼的抬起頭，看著這個清瘦卻挺拔的少年，這個少年看起來和哥哥一般高大，可她如今才長到哥哥的小臂，她那么小，分明哥哥都還沒有成婚，怎么她就要先哥哥一步定親了呢。

她的腦中突然浮現(xiàn)父親震怒之下常會說出的一句話：

“荒唐！”

江凌霜站起身，掙開了母親溫暖的手，顫抖著身子，跌跌撞撞的倉皇離席。

奔跑間，她回想起母親牽著她跪坐下時，少年抿著唇色淡淡的嘴，帶著疏離的眸子輕輕垂下，不去看她。

她想，他也是不愿意的吧，但他為什么不說，不跑，不拒絕呢？

她跑回了母親的院內(nèi)，將自己埋進(jìn)了厚重的棉絮間，腦中卻不受控制的不斷閃爍著令她不喜的場景，陽光下刺眼的紅綢，少年向父親遞出的盒子，還有母親緊緊持握的手……

在這之后的幾天，她不斷地和母親撒嬌與祈求，向她述說著自己的不情愿，甚至是哭鬧但母親只是將她抱至膝前，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眼中泛著讓她看不懂的神色，母親也在傷心嗎？

向來對她百依百順的母親，也會有辦不了的事嗎?

她好像意識到了這件事已是板上釘釘，在家人的勸慰里，她明白了，她的未來，在她未經(jīng)允許的情況下，已經(jīng)被父母緊緊地，和一個陌生的男人綁到了一起。

“霜兒，你會滿意的。”

周文之年少成名，拜師閣老門下，江風(fēng)認(rèn)為，有了這些稱贊，女兒或許會很滿意的，況且那孩子模樣俱佳，興許女兒再長大些會理解他的。

父親不知道，她所難過的，是自己的命運(yùn)并不由自己所掌控，她怨憤卻又無法改變。

周家書塾的文先生在京中頗有盛名，不少與周家為世家的孩子都曾在他的手底下念過書，其夫人趙氏更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況且她還曾是當(dāng)朝太后身邊的嬤嬤所生，為人處世，姿態(tài)禮儀更是俱佳。

江凌霜五歲開蒙，七歲時因江周兩家交好，便進(jìn)了周家的書塾同其他世家閨秀們隨趙氏學(xué)習(xí)。

定親的事發(fā)生后，她便不愿再去書塾，可家中卻在這件事上強(qiáng)硬著態(tài)度。

她知道自己依附著父母的寵愛才得以刁蠻任性，那是不是說，只要她不觸及周文之一事，爹娘都會對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周家書塾的墨香熏得她頭暈。

趙夫人教導(dǎo)女子德容言功的聲音，總混著窗外少年們策論文章的誦讀，她盯著自己臨摹的《女誡》，筆尖突然洇開大團(tuán)墨跡，她依舊在趙氏的教習(xí)下學(xué)習(xí)該如何做好一個閨秀、一個妻子、一個母親，學(xué)的越深，她便越輕蔑，越不忿。

她怨恨禁錮著自己未來的一紙婚約，怨恨賢妻良母的教條，怨恨出門時哪怕戴著長至腳踝的帷帽也擋不住的審視的目光，她恨！她恨！

元宵節(jié)，放花燈，大家將自己所期許的愿望寫在紙上，待花燈緩緩而上，眾人便幻想著上天能夠看見，滿足他們的愿望。

她今年十四，卻依舊如幼時一般處處受限，她感覺自己越來越焦躁了。

若是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yùn)，那就死掉吧。

她在紙上寫上大字：闔家安康，萬事亨通。

隨即又在下角寫下細(xì)蚊一般的字：新年伊始，獨(dú)求一死。

她將那一角折起，笑著接過仆從手里的火折子，點(diǎn)燃了燈下的蠟燭，她看著徐徐升高的花燈，眼中滿是是被這萬千火光所點(diǎn)亮的光芒。

老天待她不薄，果真如她所愿，元宵后的身體仿佛像漏了個口子一般，快速的衰敗了下去。

不知已是倒掉第幾盞湯藥，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春日暖陽竟照到了她的床邊，她將冰涼的手放在了這暖洋洋的陽光下，嘴邊挑起一抹釋然的笑。

元宵許愿，果然靈驗(yàn)。

她這么想著，一直流著冷汗的身體，此刻也感受到了絲絲暖意，一口一直憋悶在心中的氣，終于能夠嘆息出來。

遠(yuǎn)處傳來孩童嬉鬧的聲音，恍若當(dāng)年那個推倒屏風(fēng)前的自己。

原來死是這樣的，帶著濃濃暖意，她突然想起，許久以前的一個普通下午，陽光也是這樣暖融融地鋪滿庭院，她與母親坐在秋千上。母親的身上帶著淡淡的茉莉香，她將小臉埋在母親溫暖的頸窩里，聽著母親輕聲哼唱的江南小調(diào)，秋千輕輕搖晃。

她是如此眷戀那樣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