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熵減黎明與心跳密鑰
冰冷的雨水穿透單薄濕透的衣物,滲進皮肉。
蘇晚架著顧衍沉重的、幾乎失去意識的身體,踉蹌著沖入廢棄廠房外更深的、被暴雨和夜色吞噬的荒草叢中。
身后,星輝科技地下機房烈焰沖天而起,將半邊天空映照成血紅色。
巨大的爆炸聲和建筑物垮塌的悶響,如同巨獸瀕死的哀嚎,在雨夜中震蕩。
每一次震動都讓蘇晚的心跟著抽搐。
楚寧…
那個在最后時刻用子彈為他們轟開生路的身影,徹底被埋葬在了那片烈焰與鋼鐵的墳墓之下。
是為了贖罪?還是為了某個更深的、不為人知的計劃?
蘇晚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枚染血的袖扣和幽藍的芯片,此刻正緊緊貼著她心口的皮膚,冰冷中透著一絲詭異的微溫。
而顧衍…
“呃…”
被她半拖半抱著的男人猛地痙攣了一下,喉嚨里發出痛苦的抽氣聲。
滾燙的額頭抵在蘇晚冰涼的頸側,呼吸灼熱而急促,如同破敗的風箱。
他的身體軟得可怕,意識顯然已經沉入了更深的黑暗。
“顧衍!撐住!”蘇晚的聲音在雨中嘶啞地喊,更多的像是在命令自己。
不能停!
深空之眼絕不會認為一次爆炸就能解決他們!
清除小隊或許被楚寧和自毀程序重創,但更多的追兵隨時可能從任何陰影里撲出來!
她憑借著國際刑警時期磨煉出的方向感和對城市邊緣地帶的熟悉,在泥濘的荒地、廢棄的管道和傾盆的暴雨中艱難穿行。
每一次邁步都耗盡全力。
顧衍的身體越來越沉。
雨水模糊了視線。
肺部火辣辣地疼。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前方,穿過一片低矮破敗的待拆遷棚戶區,一條在雨夜中泛著微弱油膩反光的狹窄后巷出現在眼前。
巷子深處,一扇不起眼的、油漆剝落的鐵門上方,掛著一個早已熄滅的、殘破的霓虹燈招牌,依稀能辨認出“老刀修車”幾個褪色的字。
就是這里!
蘇晚用盡最后的力氣,拖著顧衍撞向那扇鐵門。
她抬起手,沒有敲門,而是用一種特定的、三長兩短的節奏,用指節重重地敲擊在冰冷的鐵皮上!
咚!咚!咚!—咚!咚!
聲音在雨巷中顯得沉悶而突兀。
幾秒鐘的死寂。
鐵門上,一個書本大小、偽裝成銹跡的窺視孔無聲地滑開。
一只渾濁、布滿血絲、充滿警惕和戾氣的眼睛出現在孔洞后面,銳利地掃視著門外雨水中狼狽不堪的兩人。
“誰?”一個沙啞、干澀得像砂紙摩擦的聲音從門內傳來。
“刀叔…”蘇晚喘息著,雨水順著她的下巴滴落,“…是我,蘇晚?!渗f’讓我來的?!?
門后的眼睛瞇了一下,似乎在辨認。
片刻。
“咔噠…嘎吱…”
沉重的鐵門從里面被拉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一股混雜著機油、消毒水、廉價煙草和血腥味的、難以形容的復雜氣味撲面而來。
門內站著一個身材佝僂、穿著沾滿油污藍色工裝褲的老頭。
他頭發花白凌亂,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左眼帶著一只黑色的眼罩,僅剩的右眼銳利如鷹隼,在蘇晚和昏迷的顧衍身上掃過,尤其在顧衍慘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進來。”老刀的聲音依舊沙啞,側身讓開。
蘇晚幾乎是扛著顧衍擠了進去。
鐵門在她身后迅速關上,沉重的落鎖聲隔絕了外面狂暴的雨聲和冰冷的殺機。
門內是一個極其擁擠、光線昏暗的空間。
前半部分像是個廢棄的汽車修理鋪,堆滿了各種生銹的汽車零件、油桶和工具。
后半部分被一道臟兮兮的布簾隔開。
空氣中那股混合的氣味更加濃烈。
“丟那邊。”老刀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里一張鋪著臟污塑料布的、沾滿不明污漬的金屬工作臺,語氣沒有任何波瀾,仿佛處理一件貨物。
蘇晚咬著牙,小心翼翼地將顧衍平放在冰冷的金屬臺面上。
顧衍的身體接觸到冰冷的臺面,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眉頭緊鎖,呼吸更加微弱紊亂。
“他需要急救!急性心源性腦缺氧發作過,神經嚴重透支,可能有內出血!”蘇晚急促地說道,聲音因為焦急而發顫。
老刀慢吞吞地走過來,僅剩的右眼冷漠地掃過顧衍。
他伸出布滿老繭和油污的手指,粗暴地翻開顧衍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又捏開他的嘴看了看舌苔。
接著,他撩起顧衍濕透的上衣,露出左胸鎖骨下方那些密集的、青黑色的注射點。
老刀渾濁的獨眼里閃過一絲了然,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EPO。玩命的東西?!彼硢〉赝鲁鰩讉€字,轉身走向布簾后面,“等著。”
蘇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著顧衍毫無生氣的臉,灰敗的嘴唇,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脈搏。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心臟。
她顫抖著手,探入自己濕透的戰術外套最內側,摸到了那枚裂開的袖扣和幽藍的芯片。
冰冷的觸感傳來,芯片內部的光芒似乎在她掌心微弱地脈動了一下。
四十七小時…
時間在無聲地流逝。
布簾掀開,老刀走了出來。
他手里沒有拿急救箱,而是拿著一個布滿灰塵、看起來像是老式示波器改造的古怪儀器,后面拖著幾根連著電極貼片的線纜。
儀器上布滿了旋鈕和閃爍不定的、意義不明的指示燈。
“把他衣服脫了,上衣?!崩系睹畹?,將儀器放在工作臺旁一個搖晃的木凳上,開始連接電源線。
蘇晚一愣:“刀叔!他需要的是醫生!是…”
“老子就是醫生!”老刀猛地回頭,獨眼里爆發出駭人的兇光,“不想他死就照做!”
蘇晚被那眼神懾住,不再猶豫,立刻解開顧衍濕透的上衣紐扣,將冰冷的、布滿冷汗和傷痕的胸膛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
老刀動作麻利地將幾個冰冷的、吸附式的金屬電極片貼在顧衍的太陽穴、心口和手腕內側。
然后,他打開了那個古怪儀器的開關。
“嗡——”
一陣低沉的、令人牙酸的電流嗡鳴聲響起。
儀器上幾個暗紅色的燈管亮了起來,發出不祥的光芒。
屏幕是模糊的、布滿雪花的陰極射線管,上面沒有顯示心電波形,而是跳躍著扭曲的、不斷變化的幾何線條和意義不明的光點!
老刀渾濁的獨眼死死盯著那跳躍扭曲的屏幕,布滿油污的手指在儀器幾個粗大的旋鈕上緩慢而精準地調節著。
“思維…過度活躍…神經電流紊亂…像他媽被雷劈過的服務器…”老刀沙啞地嘟囔著,語氣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專注,“…強行壓制…不行…會燒掉…引導…對…引導…”
隨著他手指的撥動,儀器發出的嗡鳴聲頻率開始變化。
工作臺上,顧衍的身體猛地繃緊!像是遭受了無形的電擊!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嗚咽!
蘇晚的心瞬間揪緊!手指下意識地按在了槍柄上!
老刀卻不為所動,繼續專注地調節著。
嗡鳴聲變得低沉而富有節奏。
顧衍緊繃的身體慢慢松弛下來,臉上痛苦的表情似乎緩和了一絲,但呼吸依舊微弱。
屏幕上那些瘋狂跳躍的扭曲線條,似乎也隨著嗡鳴的節奏,開始以一種緩慢、沉重、近乎凝滯的方式…蠕動。
像即將凝固的瀝青。
“暫時…穩住了?!崩系逗舫鲆豢趲е鴿庵責煵菸兜臍庀?,抹了把額頭的汗,油膩膩的,“他的腦子像一鍋燒開的瀝青,老子用‘熵減器’強行給他降溫,讓這鍋滾油…慢下來?!?
他指了指那個古怪的儀器。
“但這玩意兒治標不治本。他透支得太狠,神經損傷是不可逆的。再來一次…”老刀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神仙難救。還有他這心臟,被EPO搞成了破風箱,隨時可能罷工?!?
他渾濁的獨眼轉向蘇晚,目光銳利如刀:“你們惹上大麻煩了。深空之眼?”
蘇晚沉默地點點頭。
“哼。”老刀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不再追問,轉身走向角落一個銹跡斑斑的冰箱,從里面拿出兩瓶渾濁的液體,扔給蘇晚一瓶。
“葡萄糖鹽水,湊合喝。那小子醒了給他灌下去?!?
蘇晚接過冰冷的瓶子,觸手滑膩,瓶身上沾著不明的污漬。但她顧不得許多,擰開蓋子,仰頭灌了幾口。冰涼的、帶著怪味的液體滑入喉嚨,稍微緩解了喉嚨的灼痛和身體的脫水感。
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
外面暴雨如注。
狹小的空間里,只有老刀那臺“熵減器”發出的低沉嗡鳴,和顧衍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
蘇晚閉上眼睛。
楚寧葬身火海的身影…
顧衍瀕死的灰敗面容…
掌心芯片那冰冷的觸感和幽藍的微光…
深空之眼無處不在的追捕…
還有那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般懸在頭頂的四十七小時…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就在這時!
布簾后面,一臺老舊的、外殼發黃的晶體管收音機,突然自動打開了!
刺耳的電流雜音猛地炸響!
蘇晚和老刀同時警覺地望去!
電流雜音持續了幾秒,突然被一個經過嚴重失真、如同金屬摩擦般冰冷詭異的聲音取代:
“…緊急插播…全球金融市場…異常波動…”
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干擾。
“…倫敦金交所…現貨黃金價格…五分鐘內…暴跌…8%…觸發熔斷…”
“…紐約…道瓊斯指數期貨…無誘因閃崩…交易所宣布暫停交易…”
“…東京…匯市…日元對美元匯率…劇烈震蕩…振幅創歷史記錄…”
“…恐慌情緒…蔓延…”
收音機里的聲音,與蘇晚在星輝控制室屏幕上看到的、楚寧展示的詭異金融波動,如出一轍!
但范圍更廣!頻率更高!破壞性更強!
“湮滅算法”…它沒有停止熱身…
它在加速!
它在…蘇醒!
老刀渾濁的獨眼死死盯著那臺自動打開的收音機,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緩緩吐出兩個字:
“來了?!?
蘇晚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緊!
她猛地看向工作臺上的顧衍。
就在收音機里播報全球金融異動的瞬間!
顧衍的身體毫無征兆地劇烈抽搐起來!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仿佛靈魂被撕裂的痛苦嘶吼從他喉嚨深處擠出!
他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
瞳孔不再是渙散,而是呈現出一種駭人的、完全失焦的銀白色!
如同被強光照射的貓眼!
與此同時!
老刀那臺“熵減器”上的暗紅色指示燈瘋狂閃爍!發出刺耳的尖鳴!
陰極射線管的屏幕上,那些原本被強行壓制、緩慢蠕動的扭曲線條,瞬間掙脫了束縛!如同無數條狂暴的毒蛇,瘋狂地扭動、糾纏、炸裂!幾乎要撐破整個屏幕!
熵減…失敗了?!
顧衍的身體在金屬工作臺上痛苦地弓起,銀白色的瞳孔茫然地對著昏暗的天花板。
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似乎在急速地說著什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蘇晚撲到臺邊,抓住他冰冷顫抖的手:“顧衍!顧衍你怎么了?!”
沒有回應。
只有那銀白色的、非人的瞳孔,和屏幕上瘋狂炸裂的線條!
老刀臉色大變,猛地撲到他的“熵減器”前,雙手飛快地擰動旋鈕,試圖重新穩定那狂暴的神經電流!
“壓不住!他媽的壓不??!”老刀氣急敗壞地嘶吼,“有什么東西…在強行刺激他的腦子!在燒他!”
強行刺激?
蘇晚猛地想到了什么!
她顫抖著手,探入自己心口處的口袋,緊緊握住了那枚幽藍的芯片!
就在她手指觸碰芯片的瞬間!
“嗡——!”
一股遠比之前強烈百倍的、如同高壓電流般的麻癢感,猛地從掌心竄入!順著她的手臂,瞬間席卷全身!
她眼前一黑!
無數破碎、扭曲、光怪陸離的畫面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蠻橫地沖進她的腦海!
——冰冷的實驗室!神經掃描儀刺目的白光!
——顧衍(前世)冷漠的側臉!手指按下啟動鍵!
——實驗艙里,陳明遠痛苦抽搐的身體!
——楚寧站在角落,手中檔案上“容器候選:蘇晚”的標簽!
——還有…一片無邊無際的、由跳動的0和1組成的、冰冷的藍色數據海洋!海洋深處,一個由純粹金融數據流構成的、頂天立地的巨人虛影,正緩緩轉過身…
巨人虛影的面容…
赫然是顧衍!
未來的顧衍!
那冰冷的、毫無人類情感的銀白色瞳孔,穿透了時空的阻隔,正通過這枚幽藍的芯片…與此刻瀕臨崩潰的顧衍…與她…建立起了某種詭異的連接?!
“??!”
蘇晚痛苦地抱住頭,踉蹌后退!
掌心的芯片變得滾燙!幽藍的光芒透過她的指縫,瘋狂地閃爍跳動!
而工作臺上,顧衍銀白色的瞳孔猛地收縮!似乎“看”到了蘇晚腦海中閃過的畫面!
他弓起的身體繃緊到極限!
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如同野獸般的嗬嗬聲!
屏幕上,代表他腦波活動的線條徹底狂暴!如同億萬條發光的毒蛇糾纏炸裂!
“砰!”
老刀那臺“熵減器”上一個粗大的電子管猛地炸裂!冒出一股刺鼻的青煙!
儀器瞬間熄火!
所有的嗡鳴和尖嘯戛然而止!
狹小的空間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收音機里,那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聲音還在持續播報著全球金融市場的崩潰序曲…
工作臺上,顧衍繃緊的身體驟然松弛,如同斷了線的木偶。
銀白色的瞳孔迅速褪去,重新變回渙散的漆黑。
他頭一歪,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蘇晚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渾身被冷汗浸透,劇烈地喘息著。
掌心的芯片依舊滾燙,幽藍的光芒漸漸平息,但那種被冰冷巨眼窺視的感覺,卻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
老刀看著冒煙的“熵減器”,又看看昏迷的顧衍和失魂落魄的蘇晚,布滿皺紋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陰沉。
他走到蘇晚面前,蹲下,渾濁的獨眼死死盯著她緊握的拳頭。
“丫頭,”老刀沙啞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你們帶出來的…到底是什么鬼東西?”
蘇晚緩緩攤開手掌。
那枚裂開的鉑金袖扣和流淌著幽藍光芒的水晶芯片,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
光芒微弱,卻如同深淵之眼,凝視著這絕望的雨夜。
熵減的黎明,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而喚醒這黑暗的鑰匙,正隨著她的心跳,無聲搏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