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檸的帆布鞋在星象儀金屬支架上刮出刺耳聲響時，陸星野正彎腰去撿那本深藍色筆記本。月光從百葉窗的縫隙漏進來，在他顫抖的右手手背上投下三道細長的陰影，像極了琴鍵的縫隙。
“你怎么會在這里？”他的聲音比剛才彈奏《星空》時的最低音還要沉，喉結滾動間帶起薄荷味的氣息——那是夏小檸上周在醫務室聞到過的消毒水味道，混著某種處方藥特有的微苦。
星象儀底座的齒輪還在轉動，塑料制的地球儀歪向火星軌道。夏小檸攥著飄到腳邊的合照，指腹撫過照片里女孩羊角辮上的檸檬發繩——那根繩子現在正系在她的書包拉鏈上，是父親失蹤前最后送她的禮物。
“這是……”她的聲音抖得像被風吹動的星圖，“我們小時候見過？”
陸星野突然別過頭去，后頸的碎發被窗外的夜風吹得豎起。他沒回答，卻伸手將琴凳下的保溫杯拖出來，擰開蓋子時，夏小檸看見里面泡著的胖大海正在溫水里舒展成半透明的花朵——這是播音員護嗓子的偏方，她的播音包里也常備著。
“你爸爸……”陸星野終于開口，指尖在保溫杯邊緣劃出圈，“他研究的 Comet Tail，不是彗星。”
這句話像枚被點燃的信號彈，在夏小檸混亂的記憶里炸開。她突然想起父親實驗室里那臺貼著“禁止觸摸”的光譜分析儀，屏幕上跳動的波形圖和此刻天文社電腦里的獵戶座光譜數據驚人地相似。
“是星塵樣本？”她追問時，碰倒了旁邊的星軌拍攝設備。三腳架砸在地上的巨響中，陸星野的右手顫抖得更厲害了，像是觸發了某種應激反應。
他扶著鋼琴邊緣深呼吸，指縫間漏出壓抑的喘息：“別問了。”襯衫領口被扯得歪斜，露出鎖骨處淡粉色的疤痕——形狀和天文臺穹頂的鎖扣完全吻合，夏小檸突然想起上周被關在器材室時，門外傳來的重物撞擊聲。
墻上的掛鐘指向九點半，晚自習結束的鈴聲在遠處隱約響起。夏小檸把合照塞進校服口袋，目光落在陸星野敞開的書包上：里面露出半截白色病歷本，右上角的編號和她在廣播站收到的神秘點歌單邊緣的數字一模一樣——都是 734。
“那個點歌的人……”她試探著問，“是你嗎？”
陸星野猛地合上書包，拉鏈齒咬住了他的袖口。深藍色的布料被絞出褶皺，像極了夏小檸課本上那幅未完成的星軌圖。他沉默著把深藍色筆記本撿起來，卻在轉身時，讓夾在其中的張便簽飄落到夏小檸腳邊。
便簽紙的邊緣帶著咖啡漬，上面用紅筆寫著：“7月 23日，市一院神經科，陸星野，震顫麻痹初診”。
夏小檸的呼吸瞬間停滯，像被突然掐斷信號的廣播。她終于明白陸星野右手顫抖的原因，也終于懂了林妍下午那句“別碰那本筆記”的警告——那些看似無關的碎片，原來早被命運的引力緊緊吸附在一起。
“你的手……”她的聲音軟下來，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心疼，“需要熱敷嗎？我奶奶說震顫用艾草包敷手腕很有效。”
陸星野的動作頓住了。月光恰好移到他臉上，夏小檸看見他睫毛上沾著的水汽，像清晨凝結在草葉上的露珠。他把筆記本往懷里收了收，封皮上“給小檸”的字跡被手指摩挲得發亮。
“定向越野賽。”他突然換了話題，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操場，“周六早上八點，在校門口集合。”
“啊？”
“你不是想道歉嗎？”他的嘴角似乎向上彎了彎，雖然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和我組隊拿冠軍，就抵消廣播事故的事。”說這話時，他的右手悄悄藏到了身后，琴鍵上的防塵布被風吹得掀起一角，露出中央 C鍵旁邊刻著的小字：檸。
夏小檸走出天文社時，才發現雨不知何時停了。教學樓的燈光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倒影，像無數條并行的星軌。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合照，突然想起父親常說的話：“星星看起來遙不可及，其實它們的引力一直都在。”
廣播站的燈還亮著，林薇學姐正對著鏡子練習微笑，嘴里念叨著：“明天要去跟陸星野對接‘星語心愿’的流程，得穿那條淺藍色的裙子……”她轉身時，夏小檸看見她桌上放著的節目策劃表，嘉賓欄里赫然寫著陸星野的名字，備注是“鋼琴伴奏”。
“學姐，”夏小檸走過去，指尖點在策劃表的日期上，“7月 23日有特別安排嗎？”
林薇涂著草莓色指甲油的手指頓了頓：“那天是陸星野的生日呀。他媽媽以前是音樂學院的鋼琴老師，每年這天都會在廣播站點播《Comet Tail》，說是給他的生日禮物……不過三年前她去世后，就沒人點過了。”
這句話像把鑰匙，突然打開了夏小檸記憶深處的抽屜。她想起三年前那個暴雨夜，父親抱著她沖進醫院，急診室走廊里，有個彈鋼琴的阿姨正蹲在地上哭，身邊站著個小男孩，右手纏著厚厚的紗布——那男孩的側臉，和現在的陸星野重合在了一起。
“那個阿姨……”夏小檸的聲音發緊，“是不是右手手腕上有顆痣？”
林薇驚訝地睜大眼睛：“你怎么知道？陸星野說那是他媽媽最特別的標記，像顆永遠不會消失的星星。”
窗外的白玉蘭樹影在月光里搖晃，夏小檸的視線落在廣播站墻角的舊紙箱上。那里面裝著歷年的點歌記錄，上周整理時，她發現 2019年 7月 23日的點播單被人撕掉了最后一頁，殘留的紙邊還粘著半片檸檬干。
定向越野賽的路線圖在腦海里逐漸清晰——從教學樓出發，途經天文臺、琴房、器材室，最后到達終點體育館。每個打卡點之間的直線距離，換算成星圖上的角度，正好構成獵戶座腰帶的三星連線。
夏小檸突然抓起播音臺旁的電話，按下陸星野的號碼。忙音響起的第三聲，她聽見天文社方向傳來手機鈴聲，是《Comet Tail》的前奏——那旋律和父親失蹤前哼的調子一模一樣。
電話被掛斷了。夏小檸看著手機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眼底的淚光。她知道，周六的定向越野賽不會只是場普通的比賽，那些被刻意隱藏的過往，那些橫跨數年的羈絆，都將在星軌的指引下，重新交匯。
天文社里，陸星野把手機扔回書包，翻開那本深藍色筆記本。最新的一頁上，他用紅筆標注著定向越野賽的每個打卡點坐標，在終點體育館的位置畫了個小小的箭頭，指向琴房的方向。
月光落在他顫抖的右手上，照亮了指甲縫里殘留的墨跡——那是剛才情急之下，不小心蹭到夏小檸課本角落的涂鴉顏料。他指尖輕輕拂過那片淡藍色的痕跡，像在觸摸某種易碎的星光。
琴鍵上的防塵布徹底滑落，露出下面壓著的張紙條，是夏小檸父親的字跡：“星野，照顧好小檸。Comet Tail的真相在星軌圖第三十七頁，用天狼星的光譜解密。”
陸星野的呼吸驟然停止，窗外傳來夏小檸跑過操場的腳步聲，像顆正在靠近的彗星，帶著足以改變軌道的引力。他迅速合上筆記本，將紙條塞進琴凳的縫隙，然后抬手彈奏起《星空》的間奏——這次，他的右手幾乎沒有顫抖。
夜色漸深，廣播站的燈光和天文社的琴聲在寂靜的校園里交織。夏小檸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自己貼的熒光星圖，突然發現獵戶座的腰帶三星連成的直線，正好指向陸星野家的方向。
她摸出那張童年合照放在枕邊，照片里的小男孩正指著天空，女孩舉著的檸檬汽水瓶上，映出彗星劃過的軌跡。原來有些相遇，從來都不是偶然，就像星軌早已寫好的預言，只等合適的時機，綻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