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星軌褶皺

清晨六點十五分，夏小檸的帆布鞋在露水未干的跑道上踏出淺痕。

她攥著那頁寫著陸星野字跡的課本扉頁，指腹反復摩挲“星軌筆記本里，沒有小抄“這行字。操場邊的廣播喇叭還蒙著晨霧，像一只只沉默的金屬眼睛，讓她想起昨天那些將她的抱怨傳遍校園的揚聲器。

“早啊小檸！“

廣播站的林薇學姐騎著自行車從身后掠過，車筐里的面包袋簌簌作響。夏小檸慌忙把課本塞進校服外套，卻在轉身時撞進一個帶著薄荷味的懷抱——陸星野的白襯衫第二顆紐扣正抵著她的額頭。

“抱歉?！八笸税氩剑沂謽O快地往身后藏了藏。夏小檸眼角余光瞥見他指節泛白，像是剛握過什么冰冷的東西。

跑道盡頭的記分牌顯示 6:17，早鍛煉的體育生們開始熱身，籃球砸地的聲音咚咚作響。夏小檸盯著自己鞋尖在塑膠地面蹭出的白痕：“那個...關于昨天的廣播...“

“天文社活動室，八點?！瓣懶且按驍嗨脑挄r，睫毛在晨光里投下淺影，“別遲到?！八D身走向教學樓的背影挺拔如松，卻在踏上臺階時，右腳踝微微向內翻了半寸——這個細微的踉蹌被夏小檸精準捕捉，像枚圖釘猝然釘進記憶。

七點五十九分，夏小檸站在天文社門口，手心的汗把檢討書洇出淺藍褶皺。門板上貼著的星圖海報邊角卷起，獵戶座腰帶三星恰好對著門鎖孔。她深吸一口氣推門，正對上陸星野調試望遠鏡的側臉。

三腳架旁散落著十幾張星軌照片，其中一張標注著“2023.10.17獵戶座流星雨“的底片上，有個用紅筆圈出的異常光斑。

“坐。“陸星野頭也不抬地轉動赤經軸，“知道廣播覆蓋范圍嗎？“

“全、全校...“

“包括教職工宿舍和附屬小學。“他終于轉過身，指間夾著的游標卡尺在晨光里閃著冷光，“我妹妹在附小三年級，昨天放學回家問我：'哥哥，什么是黃道十二宮經度呀？'“

夏小檸的臉騰地燒起來，檢討書從膝蓋滑到地面。她這才注意到活動室的陳列架上，除了天文望遠鏡和星圖模型，居然擺著半架鋼琴——琴鍵上蒙著防塵布，卻能看到中央 C鍵有塊明顯的磨損。

“那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去撿紙頁時，視線忽然被陸星野放在桌角的玻璃杯吸引。水里漂浮著三顆白色藥片，正在緩慢溶解成棉絮狀的漩渦。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指尖立刻蓋住杯口：“昨天的事，需要公開道歉?！?

“我可以寫廣播稿！“夏小檸猛地站起來，校服后背蹭到掛著的星象儀，黃銅制的行星模型嘩啦作響，“或者我去器材室打掃一個月？上次看到里面的濾光鏡都積灰了...“

陸星野的眉峰動了動，右手又開始輕微顫抖。他攥緊拳頭抵著桌沿，指節發白的弧度讓夏小檸想起天文臺穹頂的弧形軌道。

“下周三開始，“他忽然說，“天文社和廣播站聯合辦'星語心愿'欄目。你負責收集點歌單，我審核天文知識部分?！?

夏小檸愣住時，活動室的老式電話機突然響起。陸星野接電話的瞬間，原本緊繃的肩膀莫名松弛下來，連聲音都柔和了幾分：“林阿姨？藥我按時吃了...嗯，今天會去復診?！?

掛電話的動作帶著不易察覺的煩躁，他把聽筒砸回座機時，夏小檸看見他手腕內側有片淡青色的針孔痕跡。

“出去?！八匦罗D向望遠鏡，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冰冷，“八點十五分晨會，遲到會被記過。“

走廊里的公告欄前圍滿了人，夏小檸擠進去才發現，廣播站的檢討通知旁貼了張新海報——印著北斗七星圖案的“星語心愿“征稿啟事，主辦單位赫然寫著天文社與廣播站。

“聽說了嗎？陸星野親自找教導主任提的合作?！?

“這是要把夏小檸往火坑里推??？他倆同臺主持不得凍成冰雕？“

議論聲像潮水般漫過來時，夏小檸的課本突然從臂彎滑落。有人眼疾手快地接住，草莓味的香水味撲面而來——是學生會文藝部的林妍，她正用涂著銀色指甲油的手指捻著那頁 Q版涂鴉：“畫得挺像嘛，連他皺眉的弧度都對上了。“

夏小檸慌忙搶過課本，卻看見林妍手機屏保是張星空照片：“去年夏令營拍的獵戶座，陸星野幫我調的望遠鏡參數呢?！八瘟嘶问謾C，“對了，昨天廣播里說的筆記本...是不是深藍色封皮那本？“

“你見過？“

林妍的笑容僵了半秒，隨即又揚起嘴角：“校慶演出時看到過，里面好像夾著音樂會門票?！八蝗粶惤?，溫熱的呼吸掃過夏小檸耳廓，“提醒你哦，別碰那本筆記?！?

晨會的鈴聲突然響起，人群散開時，夏小檸發現海報角落有行極小的字：技術支持——林氏集團。這個名字讓她想起上周在財經新聞里看到的地產巨頭，董事長好像也姓林。

廣播站的氣氛像被抽走了空氣。

負責時政播報的學長把咖啡潑在稿件上，卻顧不上擦：“小檸，剛才收到個奇怪的點歌請求。“他推過來的便簽紙上，用銀色鋼筆寫著《Comet Tail》，沒有署名，只有串日期：2019.07.23。

這個日期讓夏小檸心頭一跳——那是父親失蹤的日子。

“查不到這首歌?！皩W姐滑動著電腦屏幕，“音樂庫里沒有，全網都搜不到。會不會是惡作劇？“

窗外的白玉蘭又落下幾片花瓣，夏小檸盯著便簽紙邊緣的星芒水印，突然想起陸星野那本筆記本的封皮。

“我去問問天文社。“她抓起便簽往外跑，在樓梯轉角撞見抱著一摞器材箱的陸星野。箱子里滾落的星圖冊砸在她腳邊，其中一頁正好翻開在獵戶座流星雨的軌道分析圖。

“小心。“他伸手扶她時，掌心的溫度透過校服布料滲進來。夏小檸這才發現他右手的顫抖變本加厲，連抱著箱子的手臂都在輕微搖晃。

“你沒事吧？“她脫口而出的關心讓兩人都愣住了。

陸星野迅速收回手插進褲袋，耳尖泛起可疑的紅暈：“有事？“

夏小檸慌忙遞出點歌便簽：“這個《Comet Tail》...你知道嗎？“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強光直射。那串日期像是燒紅的烙鐵，讓他指尖猛地攥緊便簽紙，留下深深的褶皺。

“不知道。“他把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動作快得像在銷毀證據，“以后這種奇怪的請求直接刪掉。“

正午的陽光透過食堂玻璃窗，在陸星野的餐盤里投下菱形光斑。

夏小檸端著檸檬汽水經過時，聽見天文社的社員在討論：“社長今天去醫務室拿了止痛藥...你們說他是不是經常頭痛？“

“何止啊，上次看到他吃不下飯，把便當里的青椒都挑出來堆成小山...“

汽水瓶在掌心突然變燙，夏小檸轉身就撞翻了打湯的鐵皮桶。褐色的菜湯濺在陸星野的白襯衫上，洇出朵丑陋的云。

“對不起！“她掏出紙巾去擦時，卻被他攥住手腕。他的掌心比想象中燙，指腹的薄繭蹭過她的皮膚，像星軌擦過大氣層。

“別碰?！八穆曇魩е鴫阂值耐匆?，右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筷子。周圍的竊竊私語像細密的針，扎得夏小檸耳朵發燙。

突然響起的廣播聲解救了這場尷尬——是午間新聞播報，女主播的聲音甜美輕快：“本周六將舉辦校園定向越野賽，各社團需派出兩人組隊參賽...“

陸星野突然松開手，菜湯在他襯衫第二顆紐扣周圍暈開：“我們組隊。“

夏小檸懷疑自己聽錯了：“什、什么？“

“定向越野?！八貌徒砑埌磯褐蹪n，眼神卻飄向窗外的籃球場，“作為對廣播事故的懲罰?！?

汽水在玻璃杯里冒起細密的泡沫，像極了夏小檸此刻亂成一團的心跳。她看著陸星野把那碗幾乎沒動過的番茄炒蛋推到一邊，突然想起早上在他活動室看到的鋼琴——琴蓋縫隙里，好像夾著半張樂譜，上面有個潦草的檸檬圖案。

下午的班會課，夏小檸在草稿本上畫了無數個星軌。當老師宣布定向越野賽的路線會經過天文臺時，她的筆尖突然頓住——那個地方，正是上周陸星野關她禁閉的地方。

放學鈴聲響起時，廣播站的信箱里又出現一封牛皮信封。夏小檸拆開發現，還是那首《Comet Tail》的點歌請求，只是這次附帶了張手繪的星圖，圖上用紅筆標出了某個特定時刻的彗星位置。

她抱著信封沖出教學樓，正好看見陸星野被一輛黑色轎車接走。車窗降下的瞬間，她看到駕駛座上坐著個穿香奈兒套裝的女人，正溫柔地替他整理領帶——那女人無名指上的鉆戒，在夕陽下閃著和他玻璃杯里藥片一樣的光澤。

天文社的燈還亮著。夏小檸鬼使神差地走進去，鋼琴防塵布被掀開了一角，露出夾在琴鍵間的醫院繳費單。收費項目里的“神經修復治療“幾個字，被人用鋼筆狠狠劃掉，留下墨色的傷痕。

三腳架上的望遠鏡正對著西方天空，夏小檸湊近目鏡，看到金星旁有顆移動的亮點。她突然想起父親失蹤前說過的話：“彗星尾巴其實是冰核升華的塵埃，看起來很美，其實很危險。“

身后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她慌忙躲到星象儀后面，看見陸星野背著書包走進來。他沒有開燈，徑直走到鋼琴前坐下，右手懸在琴鍵上方顫抖許久，終于落下彈奏起《星空》。

琴聲在暮色里流淌，帶著種破碎的溫柔。夏小檸捂住嘴才沒讓自己哭出聲——她終于明白，那些看似冷漠的外殼下，藏著怎樣洶涌的暗流。

當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里，陸星野從琴凳下拿出那個深藍色筆記本。月光透過百葉窗，在他翻動紙頁的手指上投下柵欄狀的陰影。

夏小檸看清了扉頁上的字：給小檸，等找到 Comet Tail，我們就回家。

她的呼吸驟然停滯，撞翻了身后的星圖模型。金屬行星滾落的聲響里，陸星野猛地回頭，瞳孔里的震驚像被引爆的超新星。

筆記本從他手中滑落，其中一頁飄到夏小檸腳邊——那是張泛黃的合照，兩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孩在天文臺前比耶，女孩手里舉著的檸檬汽水，和她現在喝的牌子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