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重凝后的第三日,黑風嶺下了場罕見的暴雨。
塵麟按照玄機子的囑咐,在嶺外巡查殘留的幽氣。雨勢太大,連神識都被水汽攪得渾濁,他不得不收斂氣息,徒步在泥濘里穿行。玄甲衛(wèi)的舊部已撤走大半,只留了幾個暗哨,此刻想必也躲在避雨的山洞里。
忽然,左側(cè)密林里傳來一陣異響,不是獸吼,倒像是利器劃破皮肉的悶響。
塵麟皺眉,握緊腰間的鎮(zhèn)魂匕。這幾日黑風嶺雖平靜,但幽煞逃走時留下的氣息尚未散盡,難保不會有漏網(wǎng)的幽物作祟。他撥開濕重的枝葉鉆進去,雨珠順著松針砸在臉上,冰涼刺骨。
林子深處,一棵老槐樹下,斜斜靠著個身影。
那是個女子,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衫,下擺沾滿了泥漿。她半跪在地,左手捂著右肩,指縫間不斷有血滲出來,染紅了身下的青苔。最顯眼的是她手里的劍——劍身狹長,此刻斜插在泥里,劍柄上纏著的深藍色布條已被雨水泡得發(fā)脹。
聽到腳步聲,她猛地抬頭。那是張算不上驚艷的臉,眉骨偏高,下頜線有些鋒利,唯獨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藏著兩簇冷火。見塵麟穿著玄清觀的道袍,她眼中閃過一絲警惕,右手悄悄往劍柄挪去。
“別動。”塵麟停下腳步,聲音被雨聲吞掉一半,“你肩上的傷,是幽爪造成的。”
女子的動作頓住了。她肩上的傷口邊緣泛著淡淡的青黑色,正是幽物爪牙特有的腐蝕性痕跡,尋常修士未必能一眼認出。
“你是誰?”她的聲音很啞,像是久未飲水,每一個字都帶著寒意。
“玄清觀,塵麟。”他沒再靠近,只是從袖中摸出個小瓷瓶,扔了過去,“傷藥,能抑幽毒。”
瓷瓶在泥地里滾了兩圈,停在她腳邊。女子盯著瓶子看了片刻,又抬頭看塵麟,眼神里的警惕未減,卻多了幾分探究。雨更大了,她額前的碎發(fā)被打濕,貼在皮膚上,臉色愈發(fā)蒼白。
塵麟沒指望她立刻信任自己。他注意到她腳邊的落葉有被重物拖拽的痕跡,順著痕跡望去,十幾步外的灌木叢里,隱約能看見另一截青色衣袍。
“還有同伴?”
女子的嘴唇抿得更緊了,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捂肩的手又沁出一片新的血紅。她咬著牙撐起身子,想去夠那把劍,卻因為脫力,剛站起就踉蹌了一下。
塵麟嘆了口氣,終究還是走了過去。在她再次抬頭前,他已彎腰撥開那叢灌木——里面果然躺著個少年,氣息微弱,胸口有個前后通透的血洞,顯然已經(jīng)沒救了。少年手里還攥著半塊干糧,看衣著,和女子是一路的。
“他……”
“不關(guān)你的事。”女子打斷他,聲音發(fā)顫,卻強撐著不肯示弱,“藥我不用,此地危險,你走吧。”
塵麟沒走。他蹲下身,撿起那個小瓷瓶,倒出一粒灰褐色的藥丸:“幽毒入體,半個時辰后會蔓延到心脈。你若想替他報仇,至少得先活著。”
他把藥丸遞過去,指尖沾著的雨水滴在藥丸上,暈開一點深色。女子的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里有塊淡紅色的疤痕,像是被什么東西灼燒過,形狀竟和她劍鞘上的紋路有幾分相似。
她沉默了片刻,終于抬手接過藥丸,仰頭咽了下去,動作干脆得像在吞一顆石子。
“多謝。”她低聲道,聲音依舊冷,但總算卸了些防備,“我叫蘇凝。”
“塵麟。”他重復(fù)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目光掃過她那把劍,“你的劍,是‘斷水’?”
那劍的形制,和玄甲衛(wèi)手記里記載的一把古劍極為相似,傳聞是百年前一位女劍修的佩劍,后來隨主人戰(zhàn)死在界碑下。
蘇凝握著劍柄的手緊了緊:“是家?guī)熯z物。”
話音剛落,西北方向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嘶鳴,像是某種飛禽被驚動。蘇凝臉色一變,猛地拽起塵麟的胳膊往槐樹后躲:“趴下!”
兩人剛蹲下身,就見幾道黑影貼著樹梢飛了過去,翅膀拍打的聲音混在雨聲里,帶著一股濃烈的腥氣。那是幽界的“鴉衛(wèi)”,速度極快,專司探查,顯然是在搜尋什么。
蘇凝屏住呼吸,直到黑影徹底消失在雨幕里,才松了口氣。她看了塵麟一眼,眼神復(fù)雜:“鴉衛(wèi)在找我。”
“因為你殺了他們的同類?”塵麟指了指她肩上的傷。
“不止。”她低頭看著腳邊少年的尸體,聲音輕得像嘆息,“我還毀了他們在嶺西的巢穴。”
塵麟挑眉。嶺西是黑風嶺最偏僻的地方,沒想到那里還藏著幽巢。這女子看著年紀不大,膽子倒不小。
雨勢漸小,天邊透出一點微光。蘇凝站起身,拔起地上的斷水劍,劍身輕顫,抖落一串水珠。
“我要往南走。”她對塵麟道,像是在告別,又像是在通報,“多謝你的藥,后會無期。”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腳步踉蹌卻異常堅定,青衫背影很快被雨霧吞沒,只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塵麟站在原地,看著那串腳印被雨水慢慢填滿,忽然注意到她剛才站立的地方,泥地里落了片碎玉。玉片是青白色的,上面刻著半個殘缺的“蘇”字。
他彎腰撿起玉片,指尖觸到冰涼的濕意。雨停了,林子里彌漫著泥土和松脂的氣息,遠處傳來晨鳥的叫聲,仿佛剛才那場對峙和危機從未發(fā)生過。
但塵麟知道,不是的。
那個叫蘇凝的女子,那雙藏著冷火的眼睛,還有她手中那把斷水劍,都像被雨水洗過一般,清晰地印在了他腦子里。
他捏著那半片碎玉,轉(zhuǎn)身往界碑的方向走去。前路還長,誰知道會不會真的后會無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