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腐朽的木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卻關不住百里旭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他癱在冰冷的墻角,許久,才感覺被抽空的力氣一絲絲回流。冷汗早已冰涼,緊貼著皮膚,帶來持續的寒意。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掌心那枚小小的凝玉膏瓷瓶依舊溫潤,散發著微弱卻堅定的微光,像一顆墜入泥沼的星辰。
“銀月城……”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個從詭異老者口中吐出的名字,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沉甸甸的未知與恐懼。月璃,那個清冷如霧、贈他藥膏的少女,竟來自如此神秘而危險的地方?玄冥子那雙灰白色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此刻在記憶中變得無比清晰——原來那冰冷的審視,并非針對他這個人形的“妖孽”,而是他懷中這瓶藥膏,這通往月璃的“線頭”!
巨大的自責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是災星,這早已是烙印在骨子里的認知。克死生母,被生父厭棄,如今,連唯一對他施以援手的人,也可能因他而暴露在玄冥子貪婪的爪牙之下!老者的話如同詛咒般在腦中回響:“你才是真正的災星!”“不想害死那個傻丫頭,就給我裝傻!閉嘴!”
活下去…裝傻…閉嘴…不能連累她!
這十二個字,成了此刻支撐他殘破身軀的唯一支柱。他艱難地撐起身子,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囂著疼痛,鞭傷在粗糙衣物的摩擦下火辣辣地灼燒。他咬緊牙關,將所有的恐懼、痛苦、驚疑和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疑問,死死地壓回心底最深處。他學著記憶中那些最卑微宮奴的樣子,努力讓自己的眼神變得空洞、麻木,身體微微佝僂,仿佛承受著千斤重擔。
他小心翼翼地將凝玉膏瓷瓶塞進最里層破舊衣服的夾縫深處,緊貼著心口的位置。冰冷的玉質接觸到滾燙的皮膚,帶來一絲奇異的清醒。他仔細撫平外衣的褶皺,確認沒有任何凸起或異樣的痕跡。
“嘎吱——”
柴房的門被粗暴地推開,刺眼的光線涌了進來,讓習慣了昏暗的百里旭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王祿那張怨毒刻薄的臉出現在門口,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太監。
“哼,小雜種,挺能熬啊?沒死透?”王祿陰陽怪氣地開口,三角眼在百里旭身上掃視,帶著審視和惡意,“滾出來!真當柴房是你家炕頭了?活計堆成山了,還等著你這‘貴人’去干呢!”
百里旭低著頭,身體微微顫抖,不是裝的,是身體的自然反應。他扶著冰冷的墻壁,踉蹌著站起來,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刻意將步伐拖得沉重笨拙,仿佛隨時會摔倒。他不敢抬頭看王祿,只用眼角余光觀察著地面,喉嚨里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像一個被打傻了的廢物。
“嘖,晦氣東西!”王祿嫌惡地啐了一口,顯然對百里旭這副半死不活、毫無生氣的樣子很滿意,也懶得再費力氣折騰他,“把他弄出去,丟回他那破院子!省得臟了這地方!”
兩個太監粗暴地架起百里旭,像拖一條死狗一樣將他拖出了柴房。外面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空氣卻帶著柴房所沒有的、屬于宮廷的冰冷秩序感。百里旭任由他們拖著,目光空洞地望著地面,身體軟綿綿地使不上一點力氣,完美地扮演著一個被徹底打垮的廢物。
他被粗魯地丟回那個熟悉又冰冷的破敗小院。院中落葉依舊,無人清掃,更顯凄涼。兩個太監像丟垃圾一樣把他扔在地上,罵罵咧咧地走了。
百里旭趴在冰冷的地面上,粗重地喘息著。直到腳步聲徹底遠去,他才慢慢抬起頭,警惕地環顧四周。確認無人窺視后,他強忍著劇痛,一點一點挪到院角最不起眼的陰影里,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坐下。他需要喘息,需要觀察,更需要思考如何在這步步驚心的險境中,執行老者那“裝傻”與“閉嘴”的生存鐵律。
接下來的幾天,百里旭將“裝傻”和“裝廢物”演繹到了極致。
他變得更加沉默,幾乎像個啞巴。面對任何呵斥、辱罵甚至偶爾飛來的石子,他都只是木然地承受,眼神空洞,毫無反應,仿佛靈魂早已抽離了這具殘破的軀殼。干活時,他動作遲緩笨拙,掃地掃得塵土飛揚卻總也掃不干凈,挑水時故意打翻水桶,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狽。他刻意避開所有人的目光,將自己縮在人群的最邊緣,努力成為一道無人會多看一眼的、灰暗的影子。
王祿起初還帶著惡意的興趣觀察他,時不時過來踹一腳或罵幾句,但百里旭那毫無生氣的反應,很快就讓他失去了興致。在宮里,折磨一個毫無反抗、連痛苦表情都吝于給予的木頭人,遠不如欺凌一個會哭喊求饒的活物來得有趣。漸漸地,王祿來的次數少了,其他宮人太監更是徹底無視了這個角落里的“廢物”。
百里旭看似麻木的外表下,神經卻繃緊到了極致。他時刻留意著周圍的動靜,尤其是關于玄冥子的任何風聲。他聽到宮人們私下議論,說國師大人最近似乎在忙著什么大事,深居簡出,但整個皇宮的氣氛卻莫名地緊張起來,侍衛巡邏的次數明顯增多,一些不起眼的角落也有人暗中探查。
這些消息讓百里旭的心沉入谷底。他知道,玄冥子并沒有放棄。他只是在織一張更大的網,目標始終是那個來自銀月城的少女——月。而他百里旭,就是這張網上一根不起眼,卻可能致命的線頭。
他更加小心地隱藏自己。每天回到破院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懷中的凝玉膏是否安好。那冰冷的玉瓶緊貼著他的心臟,像一顆定時炸彈,也像一道無聲的警示。他不敢再輕易拿出來,生怕那微弱的氣息會引來災禍。只有在夜深人靜,確認絕對安全時,他才敢就著微弱的月光,用指尖沾取一點點藥膏,涂抹在那些最深最痛的傷口上。清冽的藥力滲入皮肉,帶來短暫的舒緩,卻也時刻提醒著他所背負的巨大秘密和危險。
這天傍晚,百里旭正佝僂著背,在偏僻的宮道旁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落葉。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更顯孤寂渺小。
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宮人少有的整齊和肅殺。百里旭心頭一凜,立刻將頭埋得更低,掃地的動作變得更加遲緩僵硬。
一隊身著玄冥觀特有深灰色勁裝的侍衛,簇擁著一個面色冷峻、眼神銳利如鷹的中年道士,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為首的道士目光如電,掃過宮道兩旁,最終落在了縮在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的百里旭身上。
百里旭感覺到那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他強迫自己保持那副麻木呆滯的樣子,握著掃帚的手卻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那道士并未停留,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帶著侍衛快步離去。但百里旭敏銳地捕捉到,他們行進的方向,似乎是朝著……柴房那邊?他強忍著回頭的沖動,繼續機械地掃著地,冷汗卻已浸濕了后背。
夜幕降臨,破敗的小院如同被遺忘的孤島。百里旭蜷縮在冰冷的墻角,懷中緊貼著那枚小小的玉瓶。白天那隊玄冥觀侍衛的出現,像一塊巨石投入他勉強維持平靜的心湖。他們去柴房做什么?是發現了什么?和那個詭異的老者有關嗎?還是……和他懷里的凝玉膏有關?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無聲無息地蔓延上來。老者的話言猶在耳:“嘴巴給我閉緊!像縫死了一樣!”“否則……讓你消失得干干凈凈!”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被風聲掩蓋的腳步聲,如同貓爪踩過枯葉,在院墻外響起。
百里旭渾身汗毛瞬間倒豎!他猛地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如石,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是王祿?還是……玄冥子的人?
那腳步聲在墻外停頓了片刻,似乎在傾聽院內的動靜。百里旭的心跳聲在死寂中如同擂鼓。他死死閉上眼睛,將頭深深埋進膝蓋,整個人縮成一團,像一只遇到天敵時本能裝死的幼獸,將“裝廢物”進行到底。他甚至控制著呼吸,讓它變得微弱而斷續,如同瀕死之人。
墻外的人似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片刻后,那細微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是朝著遠離院子的方向,漸漸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過了許久許久,直到確認那腳步聲徹底消失,百里旭才敢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呼出一口氣。冷汗早已濕透了他的額發和鬢角,緊貼著冰冷的皮膚。
危機暫時解除,但恐懼的陰影卻更深重了。
他知道,玄冥子的網,正在無聲地收緊。他如同暴風雨來臨前,在蛛網上掙扎的飛蟲,隨時可能粉身碎骨。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扮演好那個無人在意的“廢物”,死死守住懷中的秘密,祈禱著不要成為壓垮月璃的那根稻草。
下一次見面……月,你還會來嗎?在這步步殺機的深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