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的大紅斑在舷窗里翻滾成漩渦狀的赭石色時,王丹正用紫外線燈照射培養皿里的苔蘚。那些從南部高原帶回的孢子經過三個月培育,葉片邊緣的熒光已能穩定拼出北斗星圖,最亮的“天璣星”位置,紅褐色印記仍清晰如昨——那是萬空的血珠滲進瓊脂時留下的痕跡。培養皿下方的溫控儀顯示23.5℃,這是萬空反復調試過的最佳溫度,他說苔蘚在這個數值下,熒光的衰減速度會比標準值慢17%。
“07號觀察位請求校準光譜儀,”通訊器里傳來詹姆斯的聲音,帶著得克薩斯口音特有的拖腔,背景里隱約能聽到美式鄉村音樂的調子,“大紅斑的反照率突然下降了0.3個百分點,你們東亞區的設備是不是又偷跑數據了?上周你們的磁強計就搶在我們前頭發了木衛三的磁場報告。”
王丹轉動旋鈕,將苔蘚移到恒溫箱的藍光區。屏幕上,美國艙段的光譜曲線確實在波動,像條被驚擾的銀蛇,在450納米波長處形成明顯的鋸齒狀凹陷。“我們的設備在監測木星磁層的偶極矩變化,”她按下通話鍵,目光掃過舷窗外掠過的木星環碎片,那些冰晶顆粒在陽光折射下像撒落的鉆石,“倒是你們的‘牛仔’號探測器,昨天是不是又偏離預定軌道了?我在東亞艙段的光學望遠鏡里看到它的推進器尾焰在晨昏線處亮了三秒,軌道參數偏離了0.7弧秒。”
詹姆斯在那頭低笑起來,金屬椅子摩擦地面的聲響透過電波傳來。這位NASA的資深觀察員總愛用牛仔比喻自己的飛行風格,去年甚至在艙壁上貼滿懷俄明州的星空海報,說要讓木星知道誰是這片軌道的主人。他的辦公桌上永遠擺著個迷你牛仔玩偶,據說那是他七歲女兒親手縫制的。“那是為了避開一塊直徑半米的隕石,”他頓了頓,背景里的音樂聲突然消失,語氣突然正經,“列娜剛才發了條加密信息,說俄羅斯艙段的輻射監測儀讀數有點異常,比安全閾值高出12%,讓我們留意各自的水循環系統——她的實驗室已經檢測到水中氘含量上升了。”
王丹的指尖在培養皿邊緣頓住。苔蘚的葉片突然收縮了一下,熒光星圖的天璣星位置暗了暗,亮度從3.2尼特降到2.8尼特。這是三個月來的第三次——每次提及輻射或列娜,苔蘚就會有細微的反應。萬空臨行前說過,這些孢子里嵌著的石英砂能感應特定頻率的磁場,尤其是釹鐵硼磁體產生的1.2赫茲共振,難道列娜的設備里有類似的裝置?
“王丹研究員,”佐藤的聲音切入頻道,帶著日式特有的嚴謹,每個音節都清晰得像手術刀切割紙張,“我剛完成對木星極光的偏振分析,數據顯示有股未知的帶電粒子流正從木衛二方向涌來,速度是1200公里/秒,預計兩小時后抵達國際觀察站。粒子的動能峰值出現在5兆電子伏特,這很不尋常。”
佐藤是日本宇宙航空研究開發機構的代表,專攻行星大氣物理,總穿著一塵不染的白大褂,實驗臺永遠擺著按元素周期表排列的試劑瓶,連標簽朝向都嚴格保持45度角。王丹記得他第一次見到苔蘚時,曾用鑷子小心翼翼夾起一顆石英砂,放在偏光顯微鏡下觀察了整整十分鐘,說這讓他想起北海道鄂霍次克海的流冰,在月光下會發出類似的磷光,只是流冰的光譜峰值在520納米,而石英砂在490納米。
“收到,”王丹調出粒子流軌跡模擬圖,藍色的矢量箭頭從木衛二南極延伸至觀察站,路徑與木星磁層的磁力線形成37度夾角,“我讓萬空檢查東亞艙段的屏蔽層。列娜那邊有什么應對方案嗎?她的磁約束裝置功率夠嗎?”
“她在調試磁約束裝置,把磁場強度從0.3特斯拉提升到0.5特斯拉,”佐藤頓了頓,鍵盤敲擊聲斷斷續續傳來,“不過她的語氣有點奇怪,說那股粒子流的頻率……和我們三年前在火星烏托邦平原采集的暗物質信號有點像,都是1.2赫茲的周期性脈沖,只是這次的脈沖寬度增加了0.3毫秒。”
苔蘚的熒光突然劇烈閃爍起來,星圖的輪廓扭曲成一條螺旋線,像被無形的手揉皺的紙,培養皿邊緣甚至凝結出細小的冰晶——這在恒溫環境里本不該出現。王丹猛地掀開恒溫箱,發現培養皿底部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直徑約0.5毫米,均勻分布成七列,和當初在鳳凰山裂隙里,熒光結晶表面的淚痕一模一樣。
“萬空,”她按下內部通話鍵,聲音有些發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防護服領口的北斗徽章,“立刻到實驗室來,苔蘚有反應了,熒光波動周期和粒子流頻率同步了。”
三十秒后,萬空推門而入,防輻射門氣壓釋放的嘶鳴聲在走廊回蕩。他的防護服左臂仍有塊淡淡的磨痕,那是上次維修外部傳感器時被太空碎片刮到的,磨損面積約4平方厘米,露出里面的凱夫拉纖維。“怎么了?”他俯身看向培養皿,眉頭微蹙,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眼角的疤痕——那是五年前空間站火災時被高溫玻璃劃傷的,“粒子流還沒到,還有78分鐘,它怎么會……”
話音未落,實驗室的警報聲突然響起,紅色警示燈在艙壁上投下跳動的光斑,每0.8秒閃爍一次。通訊器里傳來列娜急促的俄語,夾雜著設備警報的尖嘯:“全體注意!粒子流提前抵達,俄羅斯艙段的左舷屏蔽層被擊穿了一個小孔,直徑約3厘米,水循環系統正在泄漏,目前壓力已下降到標準值的65%!”
萬空一把扯下墻上的應急工具箱,金屬箱撞擊地面發出悶響,里面的扳手滾出來撞到桌腿。王丹抓起培養皿塞進防護服內袋,苔蘚的熒光透過布料映出個模糊的光斑,貼在她心口,像顆發燙的星子,溫度比體表高1.3℃。“佐藤,你帶備用密封圈去俄羅斯艙段,型號是ST-23型,記得帶鈦合金緊固器,”萬空的聲音在警報聲中異常冷靜,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飛快操作,調出各艙段的氣壓分布圖,“詹姆斯,守住數據中心,別讓粒子流干擾我們的主服務器,尤其是苔蘚培育的基因序列數據庫!”
沖出實驗室時,王丹瞥見走廊盡頭的舷窗——木星的大紅斑此刻像只睜開的巨眼,直徑約1.6萬公里的渦旋里,赭石色的云層翻涌出暗紫色的紋路,那是氨氣冰晶與甲烷云團碰撞的結果。帶電粒子流正拖著淡藍色的尾焰,像無數支射向觀察站的箭,在漆黑的宇宙背景中劃出明亮的軌跡,每束粒子流的直徑約200米,彼此間距保持著精確的1.2公里。
萬空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他的應急靴敲擊金屬地面的節奏是每分鐘120步,和他的心跳頻率一致。王丹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鳳凰山裂隙,他也是這樣跟在身后,安全繩的長度永遠保持在剛好能護住她的距離。此刻,舷窗外的木星正在緩慢自轉,大紅斑邊緣的云帶以每小時640公里的速度流動,像在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