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高原的正午陽光裹著灼人的粒子流砸下來,王丹的頭盔溫控系統第三十七次發出低電量警報。她抬手抹了把面罩內側凝結的水汽,指腹擦過的地方,正映著車窗外綿延的赤鐵礦砂——那些半熔融狀態的鐵氧化物像凝固的巖漿,在陽光下泛著血痂般的光澤,車輪碾過時,砂礫摩擦底盤的聲響像某種鈍器在磨牙。
“還有3.7公里到采樣點。”副駕駛的林夏突然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盯著全息屏邊緣跳動的綠線,“丹姐,你看這里?!?
王丹的指尖在控制面板上滑過,調出局部放大圖。全息屏的冷光映在她防護服的反光條上,把林夏標出的重力異常區照得格外清晰:0.02伽,比基準線高出的這一點點數值,像根細針突然扎進她的記憶。三個月前萬空趴在實驗室地板上整理地震波圖譜的樣子突然浮現——他總愛把數據打印出來鋪滿地面,說“紙頁的摩擦力能讓大腦抓住規律”,當時他指著南部高原的莫霍面剖面圖,鉛筆在1.2公里的差值上畫了個圈:“這里的地殼薄得反常,像塊被啃過的餅干,下面說不定藏著大洞。”
“萬空那邊能聯系上嗎?”王丹的拇指無意識地蹭著控制面板上的通訊鍵,這個動作讓她想起上周調試設備時,萬空握著她的手腕糾正姿勢:“按通訊鍵要快準狠,信號在裂隙里跑不過0.3秒的遲疑?!?
通訊器里只有滋滋的電流聲,像有只飛蟲困在金屬殼里瘋狂振翅。
林夏正把車載天線擰到最大仰角,金屬桿轉動時發出干澀的咯吱聲:“昨天太陽風暴的級別是G3,電離層還沒平復。上次在阿爾金山,咱們也被這鬼天氣斷過信號。”
王丹沒接話。她的手摸到防護服內側的應急信標,冰涼的金屬片硌著肋骨——那是五年前萬空用報廢的星圖終端邊角料磨的,巴掌大的薄片上,北斗七星的輪廓被他用激光刻得深淺不一?!疤飙^星要刻深點,”他當時舉著放大鏡,鼻尖快貼上金屬片,“這樣你閉著眼摸,也能認出勺柄指向哪?!贝丝棠潜∑蝗粋鱽硪魂囄⑷醯恼痤?,不是設備故障的規律嗡鳴,更像某種低頻共振,順著骨骼爬進耳蝸,讓她后頸的汗毛猛地豎了起來。
“丹姐,車好像在往下沉?”林夏突然抓住車頂的扶手,聲音發緊。
王丹猛地踩下制動踏板,輪胎碾過赤鐵礦砂的摩擦聲戛然而止。全息屏上的綠色掃描線瞬間炸成雜亂的紅波,像被扔進水里的墨滴。她眼角的余光瞥見車窗外的地面——那些赤紅色的砂礫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陷,不是緩慢的沉降,而是整塊地面被無形的力量撕開,赤鐵礦砂像瀑布般墜入下方裂開的巨口,露出深不見底的黑黢黢裂隙。
“抓緊!”王丹吼出這句話時,勘探車的前輪已經懸空。她猛打方向盤,車身在慣性中劇烈側傾,右側的車門擦過一塊突露的玄武巖,金屬摩擦的火花在裂隙邊緣炸開又瞬間熄滅。林夏的驚呼被安全帶勒斷在喉嚨里,王丹在身體撞向安全氣囊的瞬間,看見全息屏上的巖層數據正在瘋狂刷新——玄武巖的密度值突然暴跌,二氧化硅結晶的光譜信號像被剪刀剪斷,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色。
翻滾開始了。
王丹感覺頭盔在撞擊中發出刺耳的嗡鳴,護目鏡內側的氦-3粉塵簌簌落下,在應急燈的紅光里飄成一串破碎的星軌。這場景讓她突然想起五年前國際空間站的那場火災,當時她也是這樣被失重拋起,萬空撲過來把她按在防火毯下,面罩上沾著的滅火粉也是這樣飄,他隔著濃煙喊:“記住北斗的位置,找不到路就跟著它轉!”
不知翻滾了多少圈,車身終于卡在一道狹窄的巖縫里。王丹掙扎著解開安全帶,左臂傳來鉆心的疼——大概是撞到了車門鎖扣。她摸索著按開頭盔鎖,一股混雜著硫磺和金屬銹蝕的氣味涌進來,嗆得她劇烈咳嗽。
“林夏?”她拍著副駕駛的座椅,座椅是空的,安全帶還保持著勒緊的形狀,卡扣處沾著幾片深色的布料碎片。
王丹的心臟猛地一沉。她踉蹌著推開車門,裂隙兩側的玄武巖像巨獸的獠牙般向中間擠壓,頭頂是模糊的天光,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她打開頭盔側面的探照燈,光柱刺破黑暗,在斜下方約十米處,看見林夏的防護服卡在巖縫里,一動不動。
“林夏!”她解下安全繩扣在車身上,剛要往下爬,手腕突然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是那個北斗信標。金屬片在震動,比剛才更劇烈,像是在呼應某種來自更深層的頻率。
她突然想起萬空說過的話:“地殼深處的空洞會形成共振腔,特定頻率的信號能在里面跑幾百公里。”
王丹咬著牙按下信標的緊急發射鍵,指腹摸到北斗七星的刻痕,天璣星的深溝硌得指尖發麻。她對著通訊器大喊:“萬空,這里是昆侖洼27區,勘探車墜入裂隙,林夏失聯,重復——”
通訊器里依舊只有電流聲。但這次,王丹分明在那片滋滋聲里,聽到了一絲極微弱的、像心跳般的規律脈沖。
基地指揮艙的警報聲響起時,萬空正把最后一片苔蘚孢子放進培養皿。綠色的孢子粉在瓊脂上慢慢舒展開,像極了王丹出發前給他畫的南部高原星圖,北斗七星的位置恰好有七簇最活躍的孢子。他伸手想去調溫濕度,指尖還沒碰到控制面板,全息屏上的信號網格突然集體變灰——南部27區的所有監測點,像被同時掐斷了電源。
“怎么回事?”實習生小張的聲音帶著驚慌,他剛調出的苔蘚生長曲線,在屏幕上畫出一道陡峭的斷崖。
萬空的手指在鍵盤上翻飛,比任何時候都快。他調出地震監測數據,半小時前的3.1級淺層地震,震中坐標精確到秒——正是王丹的采樣點附近。他又切到衛星云圖,南部高原上空的積雨云正在快速旋轉,形成一個小型的渦旋,這會干擾所有無線電信號,但北斗信標的緊急頻率應該能穿透云層才對。
“佐藤,調塌陷區的三維模型?!彼穆曇艉芊€,只有緊攥著桌沿的指節泛白,泄露了情緒。桌角的小本子滑落到地上,是王丹出發前塞給他的,最后一頁畫著簡易星圖,旁邊寫著:“等我們回來,用苔蘚在星空艙種出北斗好不好?”
佐藤的全息投影帶著嚴重的雪花點出現在屏幕上,三維模型在干擾中不斷閃爍:“塌陷范圍約0.8平方公里,中心區形成漏斗狀深坑,初步判斷是隱伏溶洞坍塌?!蹦P蜕系募t色區域像塊被啃掉的拼圖,而王丹的最后定位點,就在那片紅色的正中心。
“準備救援車?!比f空抓起掛在椅背上的防護服,拉鏈卡在第三顆齒上,他用力一扯,布料撕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指揮艙里格外刺耳,“把所有的苔蘚濾膜都帶上,還有有機酸儲備箱,釹鐵硼磁體——上次修光伏板剩下的那批,功率夠強。”
“萬空哥,”佐藤的聲音帶著遲疑,“沙塵暴預警還有40分鐘,風速會到12級,現在出去就是送死?!?
萬空已經扣上了頭盔,面罩里的眼睛亮得嚇人。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小本子,指尖撫過那行字,墨跡還帶著淡淡的香——是王丹常用的薄荷墨水。他想起出發前王丹抱著他的腰,下巴擱在他肩上:“要是我沒按時回來,你就對著星圖喊我的名字,苔蘚會把聲音傳到地底的?!?
“她的避難艙氧氣最多撐72小時,”萬空拉開指揮艙的門,風沙的呼嘯聲立刻灌進來,“但沙塵暴會讓救援窗口縮短到40分鐘?!彼D了頓,聲音透過面罩傳出來,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我必須去?!?
他走出指揮艙時,陽光正被沙塵吞噬,天空變成詭異的橘紅色。救援車的引擎轟鳴著啟動,萬空從后視鏡里看見指揮艙的燈光,像顆孤獨的星子。他摸出兜里的另一個北斗信標——和王丹那個是一對,是用同一塊邊角料磨的,他總說:“兩個信標共振的時候,就算隔著重疊的巖層,也能聽見對方在轉?!?
此刻,金屬片在他掌心震動,頻率和記憶里王丹的心跳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