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徐府,氣氛似乎有些不同。仆從們臉上帶著一種輕松和喜悅,顯然徐老夫人身體好轉讓整個府邸都松了一口氣。裴無漾照例先去拜見恩師徐江。
書房內,徐江精神矍鑠,見到裴無漾很是高興,考校了他上次布置的課業,又與他深入探討了一番《孫子兵法》中“虛實”之道在當今北境邊防上的應用。裴無漾應答如流,見解精辟,令徐江頻頻頷首,眼中滿是欣慰。
末了,徐江捋著胡須,感慨道:“無漾,你天資卓絕,更難得的是心性沉穩,能于行伍間不忘文韜。為師甚慰。”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府中近日也出了件趣事,你那位小師妹月卿,竟對岐黃之術頗有天分。前些日子拙荊病倒,府醫開的方子,她竟能看出些門道,建議增減一二,效果出奇的好。”
裴無漾心中早有準備,但聽到恩師親口證實,還是感到一絲震動。他面上不動聲色,順著話道:“哦?竟有此事?林師妹年紀雖小,卻聰慧異常,實乃罕見。不知師妹是何時對醫道感興趣的?”
“也就是近兩月的事。”徐江眼中帶著慈愛和一絲探究,“說來也怪,這孩子自你上次離開后,便時常往書房跑,翻看些醫書雜記,還央著嬤嬤教她認草藥。起初只當是小孩子新鮮,沒想到……竟真讓她琢磨出些東西來。”他看向裴無漾,“這孩子性子靜,心思也重,有時連老夫也看不透她。無漾,你身為師兄,日后在府中,若能稍加照拂,開解一二,也是好的。”
“弟子遵命。”裴無漾恭敬應下,心頭疑云更濃。近兩月?恰好是他離開云州后?這時間點,未免太過巧合。她似乎在刻意回避什么,又似乎在急切地抓住什么?
拜別恩師,裴無漾回到為他準備的客院。他沒有立刻休息,而是信步走向后園。秋日的園子,草木開始染上蕭瑟,唯有幾叢晚菊開得正盛。他并非為賞景,只是下意識地,想看看能否“偶遇”那個躲著他的小身影。
果然,在一處假山旁的僻靜角落里,他看到了那抹熟悉的鵝黃色。林月卿正背對著他,蹲在一個小藥爐前,小心翼翼地扇著火,似乎在熬煮什么。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草清香。她神情專注,小臉被爐火映得微紅,完全沒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
裴無漾放輕腳步,停在幾步開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畫面寧靜而美好,少女專注的側臉帶著一種稚嫩的認真,與他記憶中那個驚恐躲閃的形象判若兩人。若非親眼所見,他實在無法將“精通醫理”與這個小小的身影聯系起來。
就在這時,一陣風吹過,將林月卿放在旁邊石凳上的一本攤開的冊子吹落在地。書頁嘩啦作響,散開。
林月卿低呼一聲,連忙放下蒲扇,起身去撿。
裴無漾的動作更快。他一個箭步上前,俯身便拾起了那本冊子。入手是普通的藍布封面,并無書名。
“我的……”林月卿急急伸手來奪,小臉上瞬間褪去血色,只剩下驚恐!
裴無漾卻在她指尖即將觸碰到書冊的剎那,手腕微抬,避開了。他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攤開的那一頁。
上面并非什么深奧的醫典,而是娟秀工整的小楷,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各種藥草的名字、性味、功效、炮制方法。這并不奇怪。但讓裴無漾瞳孔驟然收縮的是,在幾味標注有“金瘡”、“止血”、“續骨”等字樣的藥草旁邊,竟詳細記錄著一些……軍陣之中常見的、處理不同部位刀箭創傷的外敷內服方法!其中一種用“三七粉”混合“白及粉”快速止血的方子,甚至與他們北府軍軍醫所用的秘方,有七八分相似!這絕非一個養在深閨、只看過幾本醫書的八歲女孩能掌握的知識!
就在他震驚的瞬間,林月卿已經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死死抓住了書冊的一角!她的力氣出奇的大,眼神里充滿了絕望般的驚恐和一種被窺破秘密的憤怒:“還給我!裴無漾!你還給我!”
她竟然直呼了他的名字!帶著哭腔和從未有過的激烈情緒。
裴無漾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驚住了,下意識地松了手。林月卿立刻將書冊緊緊抱在懷里,像守護著最珍貴的寶物,又像隔絕著最可怕的威脅。她后退幾步,背靠著冰冷的假山石,身體微微發抖,那雙清澈的大眼睛死死瞪著他,里面盛滿了淚水、恐懼,還有一絲……刻骨的怨懟?
“你……你偷看我的東西!”她的指控帶著顫抖的哭音。
裴無漾看著眼前如受驚小獸般的女孩,心中的驚濤駭浪幾乎要將他淹沒。那冊子上的內容,那超越年齡的恐懼和此刻激烈的反應……所有線索在他腦中瘋狂串聯!
她怕他,絕不僅僅是因為初見時的沖撞!
她懂醫術,甚至懂軍陣創傷救治!
她記錄這些東西的時間,恰恰是在他離開云州之后!
她此刻的眼神,怨懟得仿佛他……曾對她做過什么不可饒恕的事情!
一個近乎荒謬卻又無比契合所有疑點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難道……難道她也……?!
這個想法太過駭人,連裴無漾自己都感到一陣心悸。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思緒,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量平緩,甚至帶上一點哄勸的意味:“林師妹,我并非有意窺探。書被風吹落,我幫你撿起……”
“你走開!”林月卿根本不聽他的解釋,聲音帶著崩潰的邊緣,“不要靠近我!我討厭你!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她抱著書冊,轉身就要跑開,腳下卻被一塊凸起的石頭絆了一下,身體猛地向前撲倒!
“小心!”裴無漾眼疾手快,再次伸手想要扶住她。
然而,林月卿寧愿重重摔在地上,也猛地揮開了他的手!“別碰我!”她幾乎是尖叫著喊出來,膝蓋磕在堅硬的石頭上,鉆心的疼痛讓她瞬間涌出了眼淚。但她強忍著,掙扎著爬起來,看也不看裴無漾一眼,抱著那本如同燙手山芋的冊子,一瘸一拐、卻無比決絕地跑遠了,只留下一個倉惶狼狽的背影。
裴無漾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還殘留著她揮開時那冰涼的、帶著巨大排斥感的觸覺。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動。秋風吹過,帶來園中菊花的冷香和一絲藥草的苦澀氣息。
他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掌,再望向林月卿消失的方向,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震驚、困惑、難以置信……種種情緒交織翻涌。
那冊子上的內容,精準得令人心悸,絕非一個八歲閨閣少女該有的見識!她面對他時那超越年齡的、深入骨髓的恐懼,以及此刻這如同驚弓之鳥般的逃離……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匪夷所思的結論:她記得!她很可能和他一樣,記得前世那場慘烈的結局!
這個認知帶來的沖擊,遠比他發現自己重生時更為巨大。前世,他直到最后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卻已無力回天。他以為她是懵懂無知地被卷入浩劫,帶著遺憾和不解死去。卻從未想過,她竟可能背負著和他同樣沉重的記憶!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攫住了他——是震驚,是難以置信,是深重的愧疚,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的心疼。她那么小,卻要獨自承受著滅門慘劇的記憶,承受著對未來的恐懼!她躲避他,抗拒他,不是恨他做了什么,而是恐懼與他關聯所帶來的、她已知的毀滅性后果!恐懼他這個人,本身就是她慘痛記憶中最鮮明、最無法擺脫的符號之一!
他從未想過要傷害她,前世沒有,今生更不會。但顯然,他的存在本身,對她而言就是最大的刺激源和恐懼源頭。這個認知讓裴無漾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沉悶地痛。
他緩緩收緊手指,骨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必須弄清楚!但更重要的是,他必須改變!不能再讓她因他而陷入驚惶。這一世,他不僅要粉碎陰謀,更要小心翼翼地,在不驚擾她、不加劇她恐懼的前提下,守護她的平安。哪怕她永遠像只受驚的小鹿般躲避他,他也認了。只要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