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廳審訊室的白熾燈把墻面照得慘白,張啟明被銬在審訊椅上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只扭曲的蝙蝠。他嘴角的血痂結了又裂,蛇形疤痕在燈光下泛著青黑,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氣。
“高建明明天下午三點到霧城。”張啟明突然開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鋼管,“他要親自去老鋼廠地基下看看——蘇正國那老東西藏的‘貨’,比命金貴。”
硯川把第二盤磁帶往桌上一拍,金屬外殼與桌面碰撞的脆響,讓張啟明的眼神縮了縮。“什么貨?”他盯著對方的眼睛,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磁帶邊緣——這盤比煙囪里找到的那盤更舊,標簽上“軍火庫”三個字被蟲蛀得只剩輪廓,卻在燈光下顯出細密的針腳,像被反復摩挲過。
“民國時期的軍火,還有從墓里挖出來的瓷器。”張啟明突然笑了,笑聲在空蕩的審訊室里撞出回聲,“你以為拆遷隊真為了那點地?高建明要的是地基下的通道,能直接通到碼頭,運貨方便得很。”
硯川的指尖猛地頓住。父親筆記本里夾著的那張碼頭地形圖,此刻突然在腦海里清晰起來——圖上用紅筆圈出的“輝宏貨運區”,與老鋼廠的直線距離不到三公里。
審訊室的門被推開時,蘇郁正靠在走廊的暖氣片上。他剛從檔案室回來,手里捏著張泛黃的學籍表,是從蘇正國的舊物里翻出來的,照片上的少年穿著藍白校服,胸前別著的校徽歪歪扭扭,和硯川現在錢包里的那枚一模一樣。
“他招了軍火庫的位置。”硯川的聲音帶著審訊后的疲憊,目光落在蘇郁凍得發紅的耳尖上——和十二歲那年,少年在雪地里等他送作業時,凍得通紅的耳尖如出一轍。
蘇郁把學籍表遞過去,指尖在照片上的少年額頭點了點:“我爸在這張表背面寫了地址,是老鋼廠的防空洞圖紙存放處。”背面的字跡里夾著個小小的“川”字,是蘇郁小時候偷偷刻的,那時總愛趁蘇正國不注意,在他的文件上留記號。
硯川的指尖撫過那個“川”字,突然想起十歲那年的教室。蘇郁趴在他的練習冊上畫畫,被老師發現時,慌忙把本子往他懷里塞,結果兩人的手撞在一起,鉛筆在封面上戳出個小洞,像此刻心里突然破開的缺口。
回到招待所時,暮色已經漫過窗臺。蘇郁坐在桌前整理防空洞圖紙,后背的紗布又洇出暗紅的痕,他卻渾然不覺,只是反復用紅筆圈出“通風管道”的位置——和他藏在3棟101墻里的舊地圖上的標記,完全重合。
“換藥。”硯川把醫藥箱放在桌上,碘酒的氣味漫開來時,蘇郁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了顫。
“沒事。”他想往后躲,卻被硯川按住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襯衫傳過來,讓他突然想起十三歲那年,自己在廢鐵堆里被釘子劃傷腿,硯川也是這樣按住他,一邊罵他“冒失鬼”,一邊用燒過的小刀挑出傷口里的鐵銹,眼淚卻掉在他的膝蓋上,燙得人發麻。
紗布被輕輕揭開時,蘇郁的呼吸頓了頓。后背的新傷疊在舊疤上,最顯眼的那道斜疤從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腰線,像條褪色的紅繩。“這道是為了搶回你的玻璃罐。”他聲音悶悶的,頭埋在臂彎里,“趙天雄的侄子把罐子扔到煉鋼爐邊,我伸手去撿,被鐵鉤劃的。”
硯川的棉簽懸在半空。他想起那個碎成兩半的玻璃罐,后來被蘇郁用膠水粘好,藏在廢鐵堆的木箱里,里面裝著兩人攢了半年的玻璃珠。直到搬家那天,少年還抱著木箱不肯撒手,說“這是我們的寶藏”。
“當時怎么不告訴我?”硯川的聲音很輕,碘酒滴在紗布上,暈開一小片黃漬。
“你那天要去省城比賽。”蘇郁的指尖摳著桌沿的裂縫,“我不想讓你分心。”
窗外傳來周野的喊聲,混著夏梔的笑罵。兩人趴在窗臺上往下看,周野正笨拙地給夏梔裹圍巾,圍巾纏成了一團,被夏梔笑著推了個趔趄。“他倆倒像我們小時候。”蘇郁突然說,眼睛在路燈下亮得像落了星。
硯川想起十歲那年的雪天,他也是這樣給蘇郁裹圍巾,結果把對方勒得直翻白眼,卻非要堅持“這樣才暖和”。后來蘇郁的脖子上起了紅痕,他愧疚了好幾天,偷偷把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了塊桂花糕賠罪。
整理證據時,蘇郁從帆布包里翻出個鐵皮餅干盒,里面裝著卷成筒的舊照片。最上面那張已經泛黃,兩個少年擠在機械廠的爬梯上,手里舉著半塊桂花糕,笑得露出豁牙。“這是你去省城前拍的。”蘇郁的指尖撫過照片上硯川的臉,“你說等拿了鋼琴比賽的獎,就教我彈《月光奏鳴曲》。”
硯川的心臟突然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他確實拿了獎,獎杯卻在回來的路上摔碎了,后來聽說蘇郁搬家,便把斷了弦的舊吉他塞進了那個玻璃罐——吉他上刻著“郁郁的生日禮物”,是他偷偷學刻的,歪歪扭扭的,卻刻得很深。
夜深時,房間里只剩下床頭燈的暖光。蘇郁翻來覆去睡不著,后背的傷在翻身時扯出鈍痛。硯川從沙發上坐起來,看見他床頭柜上擺著個相框,是白天從檔案室找到的合影——蘇正國抱著年幼的蘇郁,旁邊站著硯川的父親,三人身后的機械廠大門上,掛著“安全生產”的紅綢帶。
“我爸說,你爸總夸你鋼琴彈得好。”蘇郁的聲音在黑暗里飄過來,像羽毛落在心尖上,“他還說,我們倆就像兩塊磁鐵,不管隔多遠,總會吸到一起。”
硯川起身走到床邊,床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在蘇郁身邊躺下時,能清晰地聽見對方的呼吸,和二十年前那個夏夜,兩人擠在機械廠的工具箱里躲避暴雨時,呼吸聲重合在了一起。
“明天老鋼廠……”蘇郁的話沒說完,就被硯川按住了手。掌心相貼的瞬間,蘇郁感覺到對方指尖的薄繭,是常年握槍、握筆、握鋼琴鍵磨出來的,卻在觸到他皮膚時,溫柔得像怕碰碎玻璃。
“一起去。”硯川的聲音很沉,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這次換我護著你。”
黑暗中,蘇郁的手輕輕反握住他。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鉆進來,照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也照在床頭柜的舊照片上。照片里的少年舉著桂花糕,笑得燦爛,仿佛早就知道,二十年后的這個夜晚,他們會這樣躺在彼此身邊,讓那些藏在歲月里的牽掛,終于有了可以安放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