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燈的光暈落在林笑手背上，那里正輕輕覆在隆起的小腹上。五個月的胎像已經(jīng)很穩(wěn)了，小家伙總在晚上動得厲害，像在隔著肚皮跟她打招呼。俞萊趴在床邊，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肚子，眼睛亮得像盛著星光。

“妹妹今天動了嗎？”俞萊的聲音軟軟的，帶著六年級女生特有的、半是孩子氣半是懂事的認真，“上次看四維照片，她好像在笑呢。”

林笑嗯了一聲，喉頭發(fā)緊。桌上還放著下午從醫(yī)院拿回來的產(chǎn)檢單，B超圖里那個小小的輪廓，鼻梁高挺，腿骨清晰，像極了丁紀云。可就是這“像”，此刻成了扎在她心上的刺。

這五個月，丁紀云只回過三次家。第一次是送生活費，匆匆坐了十分鐘，手機響個不停，程靜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得刺眼；第二次是俞萊生日，帶了個限量版的娃娃，卻在飯桌上接了個電話，說“這邊完事就過去找你”；第三次，是上周，他喝醉了，站在門口不肯進來，嘴里嘟囔著“我對不起你”，卻在她開門的瞬間，被車里下來的程靜挽著走了，程靜回頭看她時，嘴角帶著抹若有若無的笑。

林笑閉了閉眼，把涌上來的澀意壓下去。她摸了摸俞萊的頭，這孩子最近總盯著她的手機看，大概是瞧見了她和丁紀云早就停了的聊天記錄，瞧見了那個她設(shè)為私密相冊的離婚證照片。

“俞萊，”林笑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妹妹……可能不能出來了。”

俞萊的手指猛地頓住。她抬起頭，眼里的星光一下子滅了，取而代之的是震驚，還有一絲早就預(yù)料到的惶然。“為什么？”她的聲音發(fā)顫，“你上周還說，等她出來，要給她織黃色的小毛衣。”

林笑別過臉，看向窗外的夜色。樓下的路燈壞了，一片昏黑，像她此刻的心情。“媽媽一個人……養(yǎng)不動兩個孩子。”

“那爸爸呢？”俞萊追問，聲音陡然拔高，“你不是說爸爸在打怪獸嗎？他打贏了就回來啊！”

林笑沒說話。

“你騙人！”俞萊突然站起來，椅子被撞得往后滑，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早就知道了！”她從書包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紙，是上次打掃房間時，從床底掃出來的離婚證復(fù)印件，邊角都磨爛了，“你們離婚了！根本不是假的！”

眼淚順著俞萊的臉頰往下掉，她不是在哭，是在喊：“你說假離婚是為了我，可你為什么要打掉小妹妹？你不是說很喜歡她嗎？她也是爸爸的孩子啊！”

林笑的肩膀垮下來，眼淚終于忍不住掉在產(chǎn)檢單上，打濕了那個小小的輪廓。她想解釋，說爸爸早就不要這個家了，說她怕小妹妹出生后，要跟著她看人臉色，要聽別人說“你沒有爸爸”。可話到嘴邊，只剩下哽咽。

俞萊哭著撲過來，抱住她的胳膊，額頭抵著她的肚子，像在跟里面的小生命道歉：“妹妹對不起，我沒保護好你……”

林笑伸出手，想抱住女兒，手指卻僵在半空。窗外的風卷著落葉打在玻璃上，沙沙作響，像誰在低聲嘆息。她知道，有些謊言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有些決定，一旦說出口，心就會空出一個洞，再也填不滿了。

丁紀云說要帶俞萊去草原時，手里還捏著沒掛斷的工作電話，語氣里帶著點匆忙的安撫：“就去三天，帶你看真正的星空。”俞萊捏著被沒收的手機包裝盒，突然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砸得有點懵，抬頭看林笑，媽媽正在廚房擦油煙機，背對著她揮了揮手：“去吧，記得穿長袖。”

草原比課本里的插圖更遼闊。車開在柏油路上，兩邊的草浪像被風吹動的綠綢緞，遠處的蒙古包像撒落的白棋子。丁紀云把車窗降下來，風卷著草香灌進來，他偶爾會指著遠處的馬群說“那是伊犁馬”，更多時候是對著手機講“合同細節(jié)”“資金周轉(zhuǎn)”。俞萊坐在后座，用他的舊手機拍視頻，鏡頭里爸爸的側(cè)臉總是繃著，只有在她喊“爸爸你看彩虹”時，才會勉強牽起嘴角。

住的民宿是木刻楞房子，院子里種著格桑花。晚飯時老板端來手把肉，丁紀云給她遞過小刀，自己卻接了個電話走到院外，聲音壓得很低，俞萊只聽見“程靜”“明天過去接你”幾個字。她握著刀的手頓了頓，想起媽媽上次整理爸爸襯衫時，從口袋里摸出的那張電影院票根，旁邊寫著個潦草的“程”字。

第二天騎馬穿越河谷，丁紀云把她抱上馬鞍，自己牽著韁繩走在旁邊。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他手上，俞萊看見他無名指內(nèi)側(cè)有道新的劃痕，像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劃的。“爸爸你手破了。”她低頭說。丁紀云愣了下，隨即往身后藏了藏：“沒事，昨天搬行李蹭的。”

晚上丁紀云喝了點馬奶酒，倒在炕上就睡了。俞萊想起媽媽囑咐“記得拍爸爸騎馬的樣子”，便拿起他的手機翻相冊。指尖劃過白天拍的溪流和野花，突然停在一張照片上——

是在民宿的鏡子前拍的，程靜站在丁紀云身后，正替他整理被風吹亂的衣領(lǐng)。她穿著件牛仔外套，頭發(fā)披在肩上，鏡子里映出她笑盈盈的眼睛，而爸爸微微側(cè)著頭，嘴角帶著她從沒見過的松弛。照片的角落，還能看見程靜手腕上那串紫水晶手鏈，和爸爸昨天落在枕頭下的那個首飾盒里的，一模一樣。

俞萊的手指像被燙到，猛地退出相冊。她點開微信，程靜的頭像排在置頂位，是只蜷在懷里的貓。點開對話框，卻只有幾句工作安排，干凈得像被水洗過。炕那頭的丁紀云翻了個身，嘴里嘟囔著“別鬧”，俞萊趕緊把手機塞回他枕頭下，心跳得像擂鼓。

第三天早上收拾行李時，俞萊在爸爸的帆布包里摸到個硬紙筒，打開是幅畫，畫的是草原星空，角落里簽著“程靜贈”。她悄悄把畫塞回去，想起昨天在河谷，爸爸說“等回去給你買個天文望遠鏡”，突然覺得嘴里的奶豆腐有點發(fā)澀。

回程的車上，丁紀云靠在椅背上打盹。俞萊看著窗外倒退的草原，把臉埋進他的外套里，聞到一股陌生的香水味，不是媽媽用的梔子花香，是種清冽的草木香。她從口袋里摸出塊石頭，是昨天在河邊撿的，上面有個天然的小坑，像只睜著的眼睛。

“爸爸，”她突然開口，“媽媽說等我上初中，就帶她來草原。”

丁紀云驚醒，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好啊，到時候我們一家三口……”話說到一半停住了，他轉(zhuǎn)過頭看向窗外，陽光照在他臉上，俞萊沒看清他的表情。

車出了草原，手機信號一點點恢復(fù)。俞萊看著爸爸手機屏幕亮起，程靜發(fā)來條信息：“東西收到了，很喜歡。”她迅速按滅屏幕，把臉貼在車窗上，眼淚掉下來的時候，剛好看見路邊的里程碑，上面寫著“距家還有320公里”。她想，只要她不說，這條路就還能走回原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