鋁箱砸在木桌的瞬間，浩然指尖正捏著桌角一塊翹起的木刺。他沒回頭，卻聽得清母親倒抽冷氣的聲音，也數得清箱子里鈔票的厚度——一百沓，每沓一萬，夠還母親欠的那筆手術費，還能剩下四十三萬，夠她換臺帶烘干的洗衣機，再交三年房租。

“陳女士，”凌天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冷靜得像在宣讀實驗報告，“浩然的腦電波圖譜顯示，他的信息處理速度是同齡人的七倍。留在這里，是對資源的浪費?！?

浩然終于轉過身。他看著母親通紅的眼眶，那里面映著自己洗得發白的校服領口，也映著箱子里晃眼的現金。九歲孩子該有的慌張或好奇，在他臉上找不到半點痕跡，只有一種近乎冷硬的平靜?！皨?，”他開口，聲音比巷口那棵老槐樹的年輪還沉，“上周你擺攤時崴了腳，我數過，你揉了十七次膝蓋?！彼叩侥赣H面前，小手輕輕按在她的膝蓋上，“這錢能讓你不用再去擺攤了。”

陳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節捏得發白：“你才九歲！你知道BJ有多遠嗎？你知道……”

“北緯39°54′，東經116°23′，直線距離1278公里，高鐵四小時三十八分。”浩然打斷她，語氣平穩得像在報坐標，“我查過清華的宿舍，有24小時熱水，也有洗衣機。鞋帶我練過了，現在系得比你快。”他抽出被攥住的手，替母親理了理鬢角的碎發，動作慢卻穩，“我會每周三晚上七點零五分打視頻電話，你記得接?！?

凌天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的光遮住了眼底的訝異。他見過太多被天賦寵壞的孩子，張揚、驕縱，卻第一次見這樣的——把所有情緒都拆解成數據和解決方案，用九歲的身體，活成了一臺精密的儀器。

車門關上時，浩然沒有回頭。他靠著車窗，指尖在玻璃上輕輕敲著，不是孩童的無聊，是在默算母親收到錢后的第一筆開銷：先還張嬸的三千，再交下個月的房租……直到車拐上高速，他才緩緩閉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像藏著什么沒說出口的話。

研究所的辦公室里，百葉窗把陽光切成均勻的條帶。凌天剛想說“儀器還在預熱”，就見浩然已經站起身，目光掃過墻上的公式海報——那是道未被證明的拓撲學猜想，旁邊有幾行潦草的批注?！斑@里的推導錯了?！焙迫恢钢渲幸恍?，語氣平淡，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凌天的瞳孔微縮。那是他卡了三個月的瓶頸。

“楠?！绷杼彀聪掳粹o，地板開始下沉。風聲灌進來時，浩然正盯著下降的數字屏，忽然開口：“下降速度每秒2.3米，深度預計87米，是防核爆設計?！?

凌天挑眉：“你怎么知道？”

“電梯井的回聲頻率算的?！焙迫坏?，仿佛這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實驗室的白光涌進來時，路婭婭像顆裹著熒光粉的小炮彈沖過來，羊角辮上還纏著根試管刷?！傲杼鞝敔敚∧憧次易龅牟屎缢?！”她舉著離心管，里面的液體晃出七彩的光，卻沒注意到管身的刻度線歪了——那是她偷偷拆了重新粘的。

凌天剛要笑，就見浩然忽然伸手，指尖在離心管上輕輕一捏。“密封膠沒涂勻，3000轉/分鐘會漏?！彼Z氣沒起伏，卻精準得讓旁邊的研究員手一抖——那正是昨天剛報廢的一批試管的問題。

路婭婭的嘴立刻撅起來，把試管往身后藏：“你是誰呀？你怎么知道……”

“浩然，代號零?！彼驍嗨?，目光已經移向旁邊的質譜儀，“型號是Thermo Q Exactive，去年的新款，分辨率比舊款高30%?！?

陳依依走過來時，正聽見這話。她束著高馬尾，發尾的銀灰在白光里很扎眼，抱著手臂掃了眼浩然：“知道型號不算本事?！彼龘P了揚手里的測試表，“IQ開發度6.0，這才是硬通貨?！?

浩然沒看她，視線落在她白大褂袖口的試劑漬上：“三價鐵離子，濃度0.01mol/L，應該是做鄰二氮菲顯色實驗時蹭到的?！彼D頭，目光平靜地對上陳依依，“你的測試數據，我看過存檔，反應速度比標準值快0.7秒，但邏輯鏈有三處冗余?！?

陳依依的臉瞬間白了。那是她最引以為傲的測試報告，從沒給任何人看過。

測試室里，儀器發出蜂鳴時，浩然正盯著屏幕上跳動的曲線。當“7.6”跳出來，整個房間靜得能聽見呼吸聲。路婭婭拽著凌天的衣角，仰著頭問：“凌天爺爺，7.6能換多少顆糖？”

凌天摸著她的頭，聲音有點啞：“普通人拼盡全力，能摸到3.5的邊，就夠被叫做天才。你3.7，是老天爺多給了顆糖。但7.6……”他看向浩然，那孩子正低頭校準儀器，側臉在燈光下像塊冷玉，“那是能自己造糖廠的人。”

路婭婭似懂非懂，忽然掙開他的手，跑到浩然面前。她跑得太急，摔在地上，手心蹭出紅痕，卻立刻爬起來，仰著小臉，眼睛亮得像淬了光：“喂！我叫路婭婭！我要跟你結婚！”

陳依依剛追過來，聞言差點把手里的筆捏斷：“婭婭！”

浩然卻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他低頭看著小姑娘沾著灰塵的臉頰，看著她眼里毫不掩飾的、屬于孩童的執拗，忽然想起母親總說的“你小時候也愛這樣，想要什么就非要不可”。他沉默了三秒，不是猶豫，是在計算——這個約定對她無害，或許，還能讓這實驗室里多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好?！彼f，語氣依舊平淡，卻讓陳依依愣住了——她第一次在這孩子眼里，看到了不屬于數據和公式的、極淡的溫度。

路婭婭歡呼著撲過來，抱住他的腿：“那你以后要教我解方程式！最難最難的那種！”

浩然沒動，只是低頭看著她。陽光從天窗落下來，在他手背上投下一小片暖光。他忽然想起母親的話：“人活著，不能光算數字?！被蛟S，這就是母親說的“不算數字”的事。

他抬手，極輕地，碰了碰路婭婭歪掉的羊角辮。

這是他第一次，做了道沒有標準答案的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