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次實驗的指示燈在冷白的光里明滅，像瀕死者的呼吸。

機械音漫過001實驗室的每一寸空氣，“實驗失敗”四個字砸在金屬地板上，彈起細碎的回音。浩然從實驗艙里坐起身，白大褂下擺沾著些微實驗殘留的銀藍色粉末，他望著艙壁映出的自己，瞳孔里浮著層薄薄的霧，像冬晨結在玻璃上的冰花。

“又失敗了呀?！甭穻I婭的聲音裹著點甜暖的氣，從操作臺后鉆出來，她手里捏著杯溫度剛好的蜂蜜水，“浩然哥哥，你看你眉頭皺的，能夾死蚊子了?！?

浩然沒回頭，指尖在艙壁上輕輕敲著，節奏快得像漏了的秒表。

實驗室的鐵門被推開條縫，陳依依探進半張臉，走廊頂燈的光從她身后漫進來，給她發梢鍍了層冷白的邊?！奥穻I婭同學，又來給你的浩然哥哥當小尾巴？”她說話時眼角彎著，可聲音里藏著點不易察覺的澀。

“才不是小尾巴！”路婭婭把蜂蜜水往浩然手邊一放，鼓起腮幫子，“我是來給浩然哥哥提供靈感的！”

陳依依笑著搖頭，指尖在門框上敲了敲：“靈感送到了就該走啦，再待著要變成實驗室的常駐細菌了?！?

路婭婭一步三回頭地往門口挪，走到門邊時忽然被浩然叫住。“婭婭，”他終于轉過頭，眼底的霧散了些，“能留下幫我個忙嗎？”

陳依依的笑聲頓了頓，隨即擺擺手：“行吧，你們小兩口的事，自己說了算?！彼D身時，白大褂的衣角掃過走廊的陰影。其實上一秒她還在琢磨某件事的解決方案，下一秒浩然就能遞來一套無懈可擊的方案——這兩年，她早已習慣了這種落差。

短短兩年，浩然的IQ值已沖到18.7。實驗測試里，美國最先進的超級計算機，那臺號稱“能算透星河”的龐然大物，運行速度竟不及他的大腦。用人腦贏過超級計算機的運行速度，這是從前只敢寫在科幻小說里的情節。凌天教授曾拿著數據測算，說那臺美國超級計算機的IQ值大約在14.7，其他類型的計算機更只有可憐的12.5，而浩然一個人，就足以將它們遠遠甩在身后。

在浩然出現前，陳依依是所有人嘴里的“天才”?？涩F在，她覺得自己像粒仰望著星海的塵埃。她的IQ值這兩年再沒動過，凌天教授說，她的大腦已逼近能承受的極限，再想往前，難如登天?！澳阋呀浐馨袅?，”教授當時拍著她的肩，“只是浩然的光太烈，把你的亮給遮了。你的天賦擱在任何時代都是頂流，偏偏生在了有他的時代——這小子，是個絕世的妖孽啊?！?

那些話至今還在她腦子里轉，無奈像潮水，一下下漫過心口。

實驗艙的指示燈又開始規律地閃爍，從288到456，失敗的機械音像滴漏里的水，一聲聲砸在路婭婭心上。她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數著浩然從艙里出來的次數，看他額角的汗漬從淡到濃，看他白大褂上的銀藍色粉末積得越來越厚。

午飯時間的鈴聲在走廊里蕩了三圈，第456次失敗的提示音剛落，浩然終于扶著艙壁站起，腿一軟，路婭婭趕緊沖過去扶住他。少年的手臂燙得驚人，像揣了團火。

“還是不行嗎？”她仰頭看他，睫毛上沾著點實驗室的塵埃。

浩然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食堂里的人聲嗡嗡的，像被悶在玻璃罐里的蜂群。陳依依和石一已經占好了位置，見他們進來，石一趕緊起身想接過浩然，卻被他擺擺手拒絕了。路婭婭把餐盤推到他面前，米飯上臥著個溏心蛋，是她特意讓阿姨留的。

浩然沒動筷子，沉默地坐了半晌，忽然開口：“我吃飽了?！?

“可是你一口都沒吃……”路婭婭的聲音小下去。

“回去做實驗?！彼嗣念^，指尖帶著實驗艙的涼意，“婭婭要好好吃飯，快點長大。”

路婭婭咬著筷子點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門口，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塊糖。她扒拉著碗里的蛋，忽然想起早上出門時買的水果糖，橘子味的，浩然最喜歡的那種，她得趕緊買了送去。

浩然回到實驗室時，冷白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盯著實驗艙的控制面板，指尖在x和y能量的刻度上停頓——這是他兩年來的執念。x是大腦在高強度思考時自然產生的能量，能像清泉般滋養神經，讓大腦更敏銳；y則是他找到的“鑰匙”，專門用來提升大腦對x的親和度。

可這對能量像天生的仇敵。親和度高的人，大腦像塊海綿，能快速吸收x，卻撐不住高強度思考，像細瓷碗盛不下滾沸的水；能長時間高速運轉的大腦，對x的親和度又低得可憐，像涂了蠟的紙，留不住半滴水分。更詭異的是，親和度會隨著IQ值升高而減弱，像道無形的墻，把人類對大腦的探索死死攔在原地。

他要做的，就是讓這對仇敵共存。

之前的999次失敗，都是因為兩股能量在輸送時互相排斥，像兩條斗紅了眼的蛇，最后總會把實驗艙攪成一團亂?？伤F在只有一個念頭：賭一次。賭能量大到能沖破那層排斥，強行在大腦里扎根。

后果他不是沒想過——大腦過載壞死，或是觸發保護機制，從此變成癡呆。凌天教授和婭婭知道了，一定會拼命攔他?？伤桓屹€別人的命，只能賭自己的——他的大腦強度，本就遠勝常人。

指針被他一點點往上撥：10%，30%，50%……80%時，實驗艙發出輕微的嗡鳴，像遠處的雷聲。90%，金屬壁開始發燙。

“第999次實驗失敗?！睓C械音落下時，他深吸一口氣，將指針推到了100%。

能量在實驗艙里翻涌時，像有無數條銀藍色的蛇，鉆進浩然的太陽穴。他能聽見自己顱骨里傳來的嗡鳴，像有座鐘在腦子里炸開，每一根神經都在尖叫。機械表盤上的指針瘋狂跳動，卡在紅區，發出刺耳的嘶鳴。

“警報警報，能量輸送失控。”機械音終于帶上了點慌亂，可已經太晚了。

他想抬手按緊急按鈕，可胳膊沉得像灌了鉛，眼前的光開始旋轉，紅的、白的、銀藍的，攪成一團混沌。額頭撞在艙壁上的悶響，一下，又一下，血珠順著玻璃往下淌，像沒關緊的水龍頭。

他快睡著了，意識像片被風吹走的羽毛，飄向無邊的黑。

“可惜了?！?

虛空里忽然傳來個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點煙絲的澀味。

“這股沖勁倒是少見，”另一個聲音接話，清冽如冰泉，“可惜太急了，血肉之軀哪扛得住這么猛的能量？怕是要成一攤爛泥了。”

“爛泥？”先前的聲音笑了，“等他真能把那數值沖到50，血肉早成了最不值錢的殼子，到時候別說這點能量，就是把這棟樓掀了，他眼皮都不會眨一下。”

“你要插手？”

“不插手，難道看著這么個好苗子爛在這里？”那聲音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篤定，“天地間能養出這么個胚子，幾百年未必有一個，就這么沒了，太浪費。”

有片溫熱的光落在浩然眉心，像初春的第一縷陽光，剛觸到皮膚，就順著血管鉆了進去。那些在他腦子里瘋跑的銀藍色蛇，忽然就溫順了，蜷成一團，被什么東西牢牢鎖了起來。

“只能暫時壓著，”那聲音輕了些，像在自言自語，“往后能不能解開，能不能扛住這股子勁，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有人來了。”冰泉般的聲音提醒道。

光影一晃，虛空里的聲音便散了，像從未出現過。

下一秒，001實驗室的警報聲炸響，紅得發紫的燈光把整面墻都染透了。

凌天教授從002實驗室沖出來時，001的門已經被警報燈染成了刺目的紅。他撞開應急門，看見實驗艙的玻璃上濺著暗紅的血，浩然像片被揉皺的紙，蜷縮在艙底，雙目緊閉。

“叫救護車！快！”凌天教授的聲音劈了叉，手指抖得按不穩緊急按鈕。

機械音還在不知疲倦地響：“第1001次實驗失敗，實驗人浩然?！?

陳依依和石一趕到時，正撞見凌天教授抱著渾身是血的浩然往門外沖，少年的白大褂被血浸透，像朵被揉碎的白玫瑰。石一趕緊上前接過，陳依依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得她眼眶發紅，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路婭婭是提著糖袋子往地下實驗室趕的，剛下到走廊就聽見警報聲炸響，人群像被驚動的蟻群往001的方向涌。她聽見有人說“天才少年班的”“渾身是血”，腳像被釘在地上，糖袋子“啪”地掉在地上，橘子糖滾了一地，滾到救護車車輪邊。

車門關上的瞬間，她看見了浩然，看見了他染血的白大褂，看見了他緊閉的眼。那一瞬間，世界忽然變成了黑白色，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臟撞碎在胸腔里的鈍響。

她沒哭，只是站在原地，看著救護車的紅燈越來越遠，像顆墜入深淵的星。直到陳依依走過來想扶她，才發現她的指甲已經嵌進了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滴在地上，和那些散落的橘子糖混在一起。

“婭婭……”陳依依的聲音發顫。

路婭婭緩緩抬起頭，眼睛亮得嚇人，像淬了冰的玻璃。她沒說話，只是彎腰撿起一顆沾滿灰塵的橘子糖，緊緊攥在手里，糖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可她好像感覺不到了。

凌天教授說“節哀”，說“實驗失敗重則死亡，輕則癡呆”，這些話像冰錐一樣扎進她耳朵里，可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浩然哥哥說過，要等她長大的。

她攥著那顆糖，轉身往實驗室走，背影瘦得像根被風吹得快要折斷的蘆葦，可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帶著種前所未有的沉。走廊的燈光在她身后拉長又縮短，她知道，有什么東西從今天起，碎了，再也拼不回去了。

就像那顆被她攥得變了形的橘子糖，甜味早就跑光了，只剩下滿嘴的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