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陵園坐落在城市遠郊，遠離了市區的喧囂，只剩下一種近乎凝固的肅穆與蒼涼。初秋的風帶著涼意，卷過成片成片深綠色的柏樹與松林，發出低沉的嗚咽。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特有的清冷氣息和淡淡的香燭味道。形態各異的石碑如同沉默的衛兵，靜靜矗立在蜿蜒的小徑旁，刻滿了生者對逝者最后的念想。

林平穿著一身莊重的黑色衣褲，素面朝天，混在長長的吊唁隊伍中，緩緩向前移動。人群大多是衣著體面、神情肅然的社會名流，低聲交談著，形成一種壓抑的嗡嗡聲背景。她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投向追思堂前那個被眾人簇擁的身影——周望。

他穿著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胸前別著白花，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與前來吊唁的賓客一一握手、低語。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沉痛與克制，指揮若定，儼然已是明遠集團新的掌舵人。他周圍環繞著不少林平從未見過的面孔，個個氣度不凡，形成一個無形的權力核心圈。

隊伍緩慢地向前挪動，時間仿佛被拉得很長。林平的心緒也如同這陵園上空低垂的云，沉甸甸的。終于，她排到了最前面。追思堂內，氣氛更加凝重，哀樂低回。程明遠的遺像高懸，照片上的他眼神銳利，帶著商海沉浮磨礪出的威嚴。而在遺像下方，靜靜躺著的，是覆蓋著黨旗的棺槨。

林平隨著人流，將手中的白菊輕輕放在棺槨旁堆積如山的花圈叢中。她腳步微頓，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半開的棺蓋縫隙。只匆匆一眼，她的心便猛地一沉。

棺木內，程明遠的面容經過修飾，依稀可見生前的輪廓，與新聞照片上并無二致。然而，那張臉上再無半分神采，只剩下一種蠟像般的冰冷與僵直，所有的智慧、算計、深沉乃至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都已徹底消散，歸于永恒的沉寂。

程董真的死了。

這個冰冷的現實，帶著一種殘酷的終結感，重重地砸在林平心頭。悲哀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漫過。那個深謀遠慮、連身后事都布下驚天棋局的程明遠，最終也未能逃脫死亡的鐮刀，精心策劃的一切，終究要交付給活人去執行，甚至可能被扭曲、被利用。連程明遠這樣的人物都無法真正掌控命運，她這樣平凡如野草的小人物，又該如何在這漩渦中保全自身？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迷惑感攫住了她。

“林小姐，好久不見。”一個低沉而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

林平猛地回神，發現周望不知何時已站到了她面前幾步遠的地方。他臉上的沉痛似乎加深了幾分，眼神卻依舊銳利如鷹。

“周董，好久不見。”林平微微頷首，聲音有些干澀。

周望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語氣帶著一絲刻意的關切：“林小姐看起來……消瘦了不少。還請節哀，保重身體。”

林平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周董日理萬機，還能注意到這些小事，真是有心了。”話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自嘲

周望似乎并不在意，他身旁一位精干的助理立刻上前，低聲指引林平到家屬答禮區旁邊的預留座位就坐。林平依言坐下，目光卻始終無法從周望身上移開。

追悼儀式按部就班地進行。周望作為治喪委員會主席和集團新任掌舵人，主持著流程，聲音沉痛而富有感染力。隨后，幾位政商界的重量級人物輪番上臺致悼詞，追憶程明遠的功績與為人。林平勉強認出一兩張曾在財經新聞里見過的面孔，心中不禁感嘆，這頂級富豪的圈子，果然壁壘森嚴，自成世界

冗長的儀式終于結束。人群開始松動，三三兩兩地低聲交談、準備離去。林平看準機會，迅速穿過人群，找到了周望那位寸步不離的助理。

“麻煩您轉告周董，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他，是關于程董留下的……東西。”林平壓低聲音，語氣堅決。

助理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快步走向正被幾位大佬圍住的周望。片刻后返回：“林小姐，周董請您稍等。儀式結束后，請到二樓左側的小休息室等他。”

林平心中稍定，默默退到一旁等待。

當最后一批重要賓客離開，陵園重新被深沉的寂靜籠罩時，林平才在助理的示意下，走上了追思堂側面的樓梯。

二樓的小休息室布置得簡單肅穆。林平坐在一張硬木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等待的時間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終于，門被推開，周望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處理完繁雜事務后的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他反手輕輕關上了門。

“林小姐，請坐。”周望自己也在林平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態放松了些，卻依舊帶著無形的壓迫感，“讓你久等了。”

“還好。”林平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聽助理說，你有東西要交給我？”周望開門見山，目光直接落在林平放在膝上的手包。

“沒錯。”林平迎上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氣，“不過，在把東西交給周董之前，我想……聽您說說程董的故事。還有，”她頓了頓，直視周望的眼睛，“您和他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

周望似乎有些意外，他身體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的笑容：“哦？我以為林小姐會更關心……程董到底是怎么死的？”

這句話如同冰冷的針，瞬間刺向林平！她猛地抬起頭，撞上周望那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那里面果然清晰地映著一絲嘲弄！她心臟狂跳，面上卻強自鎮定，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和謙卑：“周董說笑了。程董的死亡原因，貴集團已經在官網發布了詳盡的公告，權威機構也給出了結論。我不過是一個曾僥幸幫過程董一點小忙的‘卡米拉’，怎么敢、又怎么能對貴公司內部的事務妄加置喙？”

“卡米拉？”周望輕輕重復了一遍這個詞，眼神閃爍，不知在想什么。他擺擺手，似乎失去了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的興趣，“林小姐過謙了。我們還是說正題吧。你要給我的東西是？”

林平不再猶豫。她打開手包，從里面取出一份折疊整齊、但分量感十足的文件——正是那份《明遠集團股份贈與協議》。她將文件輕輕推到周望面前的桌面上。

周望的目光落在文件上，神色起初帶著審視，但當他看清標題和關鍵條款時，臉上的隨意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深的凝重和……震驚！他迅速拿起文件，逐頁翻閱，手指甚至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房間里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他猛地抬起頭，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般射向林平，聲音低沉而充滿壓迫感：“林小姐，這份協議……你從哪里得來的？！”

“在程董留給我的房子里，后來發現的。”林平坦然回答，迎視著他探究的目光。

周望緊緊盯著她，仿佛要判斷這句話的真偽。半晌，他才緩緩放下文件，聲音恢復了冷靜，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你……打算怎么處理這1%的股份？”

林平知道，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她挺直脊背，清晰而緩慢地說道：“我打算……賣給周董一個人情。”

“哦？”周望眉峰微挑，身體前傾，顯然對這個說法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我打算以300萬元的價格，將這1%的股份轉讓給周董。”林平清晰地吐出這個數字，看到周望眼中瞬間閃過的一絲詫異。她緊接著補充道：“我知道，按照明遠集團當前的市值，這1%的價值遠遠不止300萬。我只要300萬。作為交換……”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堅定地看向周望，“我需要周董一個承諾——保證我下半生的安全。周董，您看這筆交易，是否值得？”

安全！這是她現在唯一、也是最迫切的需求！財富再多，也得有命享用！

周望沉默了。他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深邃的目光在林平臉上反復逡巡，仿佛在評估她的決心、她的價值，以及這份交易背后的所有風險與收益。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休息室里靜得能聽到兩人細微的呼吸聲。

良久，周望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程巖他們……找過你沒有？”

“暫時……還沒有。”林平如實回答，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周望干脆利落地吐出一個字，如同敲下定音槌，“這筆交易，我答應你。我會讓助理盡快準備好股權轉讓協議，到時候聯系你簽字。”

巨大的、幾乎讓她虛脫的釋然感涌上心頭！林平強壓住翻騰的情緒，緊接著又說：“周董，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講。”

“程董贈予我的那套房產，我也想盡快出手。不知周董……是否有合適的、可靠的買家可以介紹？”林平刻意強調了“可靠”二字。

周望目光一閃，似乎瞬間明白了她的顧慮：“你不想住，還是……覺得不安全？”

林平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懇切地看著他。

周望略一沉吟，再次點頭：“行，這件事我也答應你。我會讓人處理，給你一個滿意的價格，并且確保過程……干凈利落。”

“別的，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嗎？”周望問。

“沒有了。謝謝周董。”林平真心實意地道謝。

“好。”周望站起身，“我讓助理送你出去。”

林平跟著助理默默走下樓梯，穿過空曠的追思堂，走出陵園大門。微涼的秋風拂面而來，帶著草木的氣息。她拒絕了助理安排的車，獨自走向遠處的停車場。

腳下踩著松軟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陽光透過稀疏的云層灑下，帶來一絲暖意。林平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積壓在胸口的濁氣和恐懼全部排出。

終于……可以暫時松一口氣了。

昨晚輾轉反側、反復權衡的煎熬，在這一刻似乎有了回報。將那份燙手的股份和那處危險的房產，都打包“賣給”周望，換取一個安全的承諾——這是她在絕境中，為自己找到的唯一一條生路。雖然前路依舊未知，雖然程巖兄弟的陰影仍在，但至少，她不再是那個只能被動等待的棋子了。她用程明遠留下的籌碼，為自己換來了片刻喘息和一道也許并不堅固、但聊勝于無的屏障。

她拉開車門坐進去，沒有立刻發動車子。只是靠在椅背上，閉著眼，感受著劫后余生般的短暫平靜。陽光透過車窗，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