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暮色四合，華燈初上。燕都大學附近一家以低調奢華著稱的私房菜館“靜廬”內，燈光被刻意調得柔和朦朧，營造出一種靜謐雅致的氛圍。包廂名為“聽松軒”，深色的實木家具泛著溫潤的光澤，墻上掛著意境悠遠的水墨山水，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即將上桌的佳肴香氣。

林平和她的導師孫教授以及幾位同門師兄師姐，在服務生的引導下步入包廂時，里面已經有人了。

周望正背對著門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凝望著窗外庭院里精心修剪的松柏盆景。他穿著一件質感極佳的深灰色羊絨衫，身形依舊挺拔，卻似乎少了幾分在明遠集團頂層俯瞰眾生時的凌厲鋒芒，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靜，甚至是些許的落寞？聽到門口的動靜，他緩緩轉過身。

“孫老師，你們可終于來了。”周望臉上立刻浮現出恰到好處的笑容，那笑容溫和，帶著對師長的尊重，快步迎上前來與孫教授握手，“等你們很久了。”

他身邊站著一位氣質干練、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這是林平沒見過的面孔，顯然是周望的新助理。助理立刻機敏地拉開主位旁的一張椅子，恭敬地示意：“孫教授，您請上座?！?

孫教授年近花甲，是考古學界德高望重的學者，身上帶著一股儒雅的書卷氣，他連忙笑著擺手：“哎呀，周董太客氣了，實在不好意思，路上堵得厲害，讓您久等了，真是抱歉?！?

“孫老師千萬別這么說，”周望親自為孫教授扶了扶椅子，動作自然流暢，“開車還是穩一點最重要，安全第一。我們等等無妨的?！彼恼Z氣真誠，帶著晚輩對師長的關切。

“周董說得對，安全第一，安全第一?！睂O教授落座，感慨地笑道。

其他同學也紛紛笑著寒暄，各自找位置坐下。林平習慣性地選擇了靠近門口、相對安靜的一個角落位置。她今天穿著簡單的米白色毛衣和牛仔褲，素面朝天，只想盡量降低存在感。周望的出現，總是讓她心底那根名為“復雜”的弦不由自主地繃緊。她低著頭，假裝整理餐巾，眼角的余光卻留意著主位那邊的動靜。

“孫老師，”周望在主位坐下，微笑著再次開口，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糾正，“您就別叫我周董了?！?

“嗯？”孫教授一愣，顯然沒反應過來。

周望端起面前的青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放下杯子時，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我已經不在明遠集團就職了?！?

“哐當——”

林平手中的銀質小勺不小心碰在了骨碟邊緣，發出清脆卻突兀的聲響。她猛地抬起頭，眼睛瞬間睜大，難以置信地看向主位那個神色平靜的男人！

**周望不在明遠集團了？什么時候的事？！**

這個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塊巨石，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那個龐大商業帝國的掌舵人，那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剛剛才以雷霆手段清算程巖兄弟的男人，竟然……卸任了？這怎么可能？為什么？是主動引退，還是被迫離開？無數的疑問瞬間塞滿了她的腦海，讓她幾乎忘了掩飾自己的失態。

“這……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孫教授顯然也震驚不小，連聲追問，“周望啊，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周望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角落，在林平瞬間蒼白的臉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收回視線，看向孫教授，臉上依舊帶著那副溫和卻疏離的笑容：“兩個月前吧。集團需要新的活力，我也有些……其他的想法?！彼苤鼐洼p，沒有解釋具體原因。

“至于以后，”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新的、略顯輕松和期待的味道，“打算自己出來做點事。成立了一家新的公司，規模不大，方向也還在摸索。哦，對了，”他像是想起什么，補充道，“這次贊助咱們考古系學生實踐項目的‘承光文化基金’，就是新公司下設的，也算是我對孫老師您專業領域的一點小小支持。”

“哎呀，這……”孫教授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感慨地搖頭，“周望……呃，周先生，你太有心了。不過，以你的能力和資源，自己創業肯定也能做得風生水起。這基金，無論大小，對我們考古專業的學生來說，都是雪中送炭啊！眼光長遠，知道文化投資也是塑造企業品牌、回饋社會的好手段。”孫教授還是習慣性地想稱呼“周董”，又硬生生改口。

“孫老師過獎了。”周望微微欠身，姿態放得很低，“一點小愛好罷了，談不上戰略投資。能支持您和同學們做些有意義的研究，我也很高興?！?

話題很快被孫教授和幾位活躍的師兄師姐引向了考古項目本身，討論起即將開始的西北邊疆田野調查的細節、可能遇到的挑戰、以及“承光基金”能提供的具體支持。包廂里氣氛漸漸熱絡起來，觥籌交錯，笑語晏晏。

唯有林平，坐在角落里，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面前精致的菜肴食不知味，杯中的果汁也失去了味道。她的心思完全被周望那句輕描淡寫的“不在明遠集團就職”攫住了。兩個月前……那正是程巖案終審宣判后不久。時間點如此微妙，讓她無法不將這兩件事聯系起來。

他是為了徹底擺脫明遠集團的血腥過往，開啟新生？還是清算程巖兄弟后，自己也付出了某種代價？或者……這又是他布下的另一個局？他成立新公司，設立文化基金，贊助孫老師的項目……這一切，真的只是“小愛好”嗎？林平越想，越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深不可測，如同籠罩在一層厚重的迷霧之中。

她全程沉默，只是機械地隨著大家舉杯、動筷，偶爾回應身邊同學的低語，也顯得心不在焉。她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主位。周望應對自如，談笑風生，與孫教授和同學們交流時態度謙和，完全看不出剛剛經歷了一場人生的重大轉折。但林平卻敏銳地捕捉到，在那份看似從容的表象下，他的眼神深處，似乎沉淀著一種比以往更加內斂、也更加難以捉摸的東西。那不再僅僅是掌控一切的銳利，更像是一種經歷過巨大波瀾后的……疲憊與沉淀？

飯局終于在持續了近兩個小時后結束。孫教授和幾位意猶未盡的師兄師姐還在門口與周望寒暄。林平如蒙大赦，悄悄退到一旁，拿出手機準備打車回學校宿舍。初冬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吹散了包廂里帶出來的暖意和酒氣，讓她混亂的思緒稍微清醒了一些。

“林平，你也住學校吧？要不要一起拼個車？”有同學招呼她。

“不用了，你們先走吧，我還有點事。”林平婉拒了，她需要一點獨處的時間來消化今晚的信息。

同學們陸續離開。林平站在“靜廬”古色古香的屋檐下，冷風吹得她裹緊了外套，手機屏幕上打車軟件顯示著“前方排隊32位”。就在她蹙眉看著漫長的等待時間時，一輛線條流暢、低調卻難掩奢華的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到她面前，穩穩停下。

后座深色的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了周望那張在夜色和車內燈光映照下，顯得輪廓愈發深邃的臉龐。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林平略顯驚訝的臉上。

“這里位置偏，晚上不好打車?！彼穆曇敉高^車窗傳來，比夜風更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上車吧，我送你回學校。”

林平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著周望，看著他眼中那潭深不見底的水，看著這輛如同他本人一樣充滿未知的轎車。拒絕的話在嘴邊打轉，但想到那遙遙無期的32位排隊，以及這刺骨的寒風……

“謝謝周……先生。”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拉開了后座的車門。一股溫暖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屬于周望的、清冽的木質調香水味撲面而來。她坐了進去，車門輕輕關上，瞬間將外面的寒冷和喧囂隔絕。

車廂內異常安靜，只有引擎低沉的運轉聲。新助理坐在副駕，目不斜視。周望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示意司機開車。

車子平穩地匯入夜晚的車流。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飛速掠過，在車窗上投下變幻的光影，映照著車內兩人沉默的側臉。

過了好一會兒，周望才緩緩開口，聲音在封閉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聽說你們下個月就要去西北了？項目地點……定在西羌遺址群？”

“嗯。”林平應了一聲，目光依舊看著窗外，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背包帶子。

“那里條件艱苦，風沙很大，晝夜溫差也大。”周望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孫老師年紀大了，你們要多注意照顧他。你自己……也要當心身體。”

林平微微一怔。他這是在……關心？還是例行公事的客套？她轉過頭，想從周望臉上看出些什么。他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側臉在光影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謝謝周先生提醒，我們會注意的?！绷制降吐暬卮穑闹械囊苫蠛湍欠輷]之不去的復雜感，卻如同車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了。

車廂內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光影在兩人之間無聲流淌，仿佛一道無形的鴻溝，隔開了各自深藏的心事與過往。車子朝著燕都大學的方向，在燈火璀璨卻又無比疏離的城市迷宮中，安靜地穿行。

林平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忽然覺得，她似乎從未真正認識過身邊這個閉目養神的男人。明遠集團的周董消失了，但眼前這個自稱“周先生”、贊助考古、會關心導師和學生身體的周望，似乎更加神秘莫測。未來的路，似乎并未因為他的身份轉變而變得清晰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