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同西北戈壁灘上的風,裹挾著沙塵,呼嘯著奔涌向前。兩年的時間,在林平專注的丈量、細致的清理、以及無數個挑燈夜讀的瞬間里,悄然流逝。
燕都大學考古系的研究生生活,忙碌得如同高速旋轉的陀螺,卻也充盈著前所未有的踏實與滿足。林平褪去了初時的青澀與惶恐,皮膚被邊疆的烈日鍍上了一層健康的小麥色,眼神卻愈發沉靜明亮,像被歲月和學識反復打磨過的玉石。她的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項目工地上,或是位于西北邊陲的早期城址,或是中原腹地的某處大型墓葬群。
在工地上,她不再是那個被卷入財富與權力漩渦的驚弓之鳥,而是一名真正的田野考古工作者。她穿著耐磨的工裝褲和沾滿泥土的登山靴,戴著遮陽帽,蹲在探方里,用小手鏟一點點剝離著覆蓋在千年遺存上的土層,用毛刷小心翼翼地拂去陶片上的浮塵,用全站儀精確地記錄著每一個遺跡點的坐標。風沙吹皺了她的臉頰,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但她甘之如飴。指尖觸碰到的每一塊冰冷的磚石,每一片破碎的陶器,都仿佛在與千年前的先民對話,丈量著文明的深度,也同時書寫著她自己人生的嶄新長度。
戈壁的星空遼闊而寂靜,營地的篝火噼啪作響,與導師、師兄師姐們圍坐討論發掘方案、分享新發現的激動,都成了她生活中最珍貴的片段。那場關于程家、關于周望、關于巨額財富與生死危機的驚心動魄的交易,仿佛真的被塵封在了記憶的最深處,如同這片黃沙下沉睡的古城,遙遠得有些不真實。
除了……去年那個冬天,期末考試的硝煙剛剛散去,一個來自首都的、燙著金邊的請柬,像一顆不合時宜的石子,投入了她平靜的湖面。
那是“燕子慈善基金會”的年度答謝晚宴邀請函。林平只看了一眼,便將它塞進了抽屜最底層。上流社會的觥籌交錯、虛與委蛇,是她最想逃離的場景。她寧愿留在冰冷的庫房整理資料,或者去圖書館啃那些艱深的考古報告。
然而,周望顯然沒打算讓她如愿。幾天后,他那輛低調卻價值不菲的黑色轎車,竟然直接開到了她正在參與發掘的一處中原工地旁!在漫天飛揚的黃土和轟鳴的機械聲中,西裝革履、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助理,頂著眾人好奇探究的目光,徑直找到了正蹲在探方里清理夯土層的林平。
“林小姐,周董讓我務必請您出席明晚的基金會晚宴。”助理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工地的嘈雜,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林平抬起頭,臉上還沾著泥點,額發被汗水黏在額角。她看到導師在不遠處投來理解卻又帶著一絲為難的目光,更感受到周圍同學瞬間燃起的八卦之火。那無聲的壓力,比周望親自下令更讓她難以招架。
“我……”她試圖拒絕。
“周董說,您是基金會重要的捐助人代表之一,您的缺席,會讓晚宴失色不少。而且,”助理恰到好處地停頓了一下,補充道,“程老先生的在天之靈,想必也希望看到他的恩人能親臨見證基金會一年的善舉。”
程明遠……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輕輕撬動了她心底那道塵封的門。林平沉默了。最終,在導師微微點頭示意“去吧”和同學們愈發熾熱的目光中,她無奈地嘆了口氣,硬著頭皮應承下來:“……知道了,我去。”
……
晚宴設在首都一家頂級酒店的宴會廳。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卻冰冷的光芒,空氣里彌漫著高級香水、雪茄和昂貴食物的混合氣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低沉的談笑聲編織成一張無形的、屬于財富與權力的網。
林平穿著一身導師夫人借給她的、剪裁合體但明顯過時幾年的黑色小禮服,局促地縮在宴會廳最角落的陰影里,手里端著一杯幾乎沒動過的香檳,感覺自己像一只誤入天鵝群的丑小鴨,渾身不自在。她只想這場煎熬快點結束,回到她熟悉的泥土和古籍中去。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總有人,會將目光投向這格格不入的角落。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工地里扒拉土的小麻雀,也配飛到這金窩窩里來了?”一個尖利而充滿嘲諷的女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林平試圖維持的隱形狀態。
林平抬頭,只見一個穿著最新季高定禮服、妝容精致卻掩不住眉眼間囂張跋扈的年輕女子,正抱著雙臂,居高臨下地睨著她。她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像看一件礙眼的垃圾。正是程明遠大哥的女兒——程雁珠(大雁的雁,并非溫婉的燕)。
“麻雀就是麻雀,別以為換了身借來的舊衣裳,就妄想變成鳳凰了?”程雁珠的紅唇勾起刻薄的弧度,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附近幾桌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也不看看自己身上那股子土腥味兒,隔著老遠都熏人!”
周圍的談笑聲瞬間低了下去,無數道或好奇、或幸災樂禍、或同情的目光聚焦過來。林平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握著酒杯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憤怒和屈辱像火焰一樣灼燒著她的神經,但她死死咬著下唇,強迫自己冷靜。跟這種人在大庭廣眾下爭執,只會更丟臉。
“程雁珠!”一個低沉而蘊含著怒意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程雁珠身后炸響。
周望不知何時已大步走了過來,他臉色鐵青,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周身散發出的凜冽氣勢讓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他高大的身影擋在了林平面前,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
“林平小姐是我們基金會的貴客,更是程董生前念念不忘的恩人!誰給你的膽子在這里放肆?立刻向林小姐道歉!”周望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壓,清晰地傳遍了整個角落。
程雁珠被周望的氣勢懾得瑟縮了一下,但仗著自己是程家正牌大小姐的身份,那份驕橫很快又占了上風。她梗著脖子,尖聲反駁:“貴客?呵!她跟你一樣,都是占了我們程家的光才爬上來的癩蛤蟆!一個靠死人施舍,一個靠扒土裝文化人!怎么?周望,你看上這土妞了?還是她也像程燕珠那個短命鬼一樣……”
“啪——!”
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如同驚雷般在寂靜的宴會廳一角炸響!
周望的動作快如閃電,所有人都沒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見程雁珠的頭猛地偏向一邊,精心打理的發髻散落下來,臉頰上迅速浮現出一個清晰的五指印。她整個人都懵了,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瞪著周望,眼中充滿了驚愕、羞憤和怨毒。
“你……你竟敢打我?!”程雁珠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委屈而扭曲變形。
周望收回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一巴掌的觸感,他眼神里的冰寒幾乎要將人凍僵,聲音更是冷得掉渣:“打你,是替你死去的程明遠叔叔教訓你!程家的臉,都被你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丟盡了!”
“好!好!周望!還有你,林平!”程雁珠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怨毒地掃過周望和林平,尖叫道,“你們給我等著!這筆賬,我程雁珠記下了!”說完,她再也無顏待下去,捂著臉,踩著細高跟踉踉蹌蹌地推開人群,哭著沖出了宴會廳。
一場鬧劇戛然而止。周圍的空氣死一般寂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風暴中心的周望和林平。
周望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翻涌的怒火壓下去。他轉過身,看向臉色依舊蒼白的林平,眼神復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和疲憊:“抱歉,讓你受驚了。”
林平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她只覺得身心俱疲,只想立刻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
時間再次回到當下。
西北的朔風卷著沙粒,抽打在考古工地的帳篷上,發出沉悶的啪啪聲。一天的發掘工作接近尾聲,林平正和幾個同學一起,在臨時搭建的工棚里清洗、分類下午出土的陶片。冰冷的水凍得手指發紅,但大家討論著器型紋飾,氣氛熱烈。
導師裹著厚厚的軍大衣走進來,拍了拍手:“同學們,收拾一下,晚上別在食堂吃了。有人請客,改善伙食!”
“哇!誰這么大方?”一個男生興奮地問。
“是‘望辰歷史文化研究基金會’,”導師臉上帶著笑意,“他們剛剛給我們這個邊疆早期城址的聯合考古項目捐了一筆不小的經費,今晚算是項目組的答謝宴,也提前預祝我們后續發掘順利。”
“望辰基金?聽著有點耳熟啊?”另一個女生嘀咕道。
“捐了多少錢啊導師?”有人好奇地追問。
導師比了個手勢,語氣輕松:“三百萬。”
“三百萬?!”工棚里瞬間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和驚嘆。“大手筆啊!”“這基金會真是雪中送炭!”“今晚必須吃頓好的慶祝一下!”
唯有林平,在聽到“三百萬”這個數字的瞬間,清洗陶片的手猛地一頓。冰冷的陶片邊緣劃過指腹,帶來一絲細微的刺痛感。
**三百萬……**
又是這個數字!
這個如同魔咒般,貫穿了她命運轉折點的數字!
程明遠最初贈與的現金,周望收購那1%股份的價格,如今……又是這筆研究基金!
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她。這真的只是巧合嗎?望辰基金……望辰……“望”是周望,“辰”……難道是指程明遠?或者……程燕珠(辰與晨音近)?她不敢深想,但直覺告訴她,這件事,絕對沒有表面上這么簡單!周望的影子,似乎從未真正遠離過她的生活。
結束工作,帶著滿身的塵土和復雜的心緒,林平跟著導師和同學們,來到了鎮上最好的一家飯店。說是最好,也不過是相對工地的條件而言,裝修帶著濃厚的西北粗獷風格。
服務生引著他們穿過略顯嘈雜的大堂,來到一個掛著“絲路花雨”牌子的包間門口。導師笑著推開門:“來來來,同學們,今晚感謝金主爸爸……”
包間的門徹底敞開。
里面是一張足以容納二十人的巨大圓桌,已經坐了不少人。有幾位是項目組的領導,還有幾位穿著正式、氣質不凡的生面孔,顯然是基金會的人。
然而,林平的目光在掠過主位時,瞬間凝固了!
主位上,那個穿著剪裁精良的深色羊絨衫、姿態沉穩、正與旁邊項目負責人低聲交談的男人,不是周望,還能是誰?!
他似乎感應到了門口的動靜,緩緩抬起頭,深邃的目光越過眾人,精準地、毫無意外地,落在了站在門口、一身風塵仆仆工裝、臉上還帶著些許沙塵的林平身上。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包間里暖黃的燈光,桌上熱氣騰騰的菜肴散發的香氣,同學們的低聲說笑……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遙遠。林平只清晰地看到周望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映著自己此刻狼狽又驚愕的身影。
他怎么會在這里?!
望辰基金……果然是他!
周望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難以捉摸的弧度。那眼神里,沒有程雁珠晚宴上的冰冷暴怒,沒有安全屋里的肅殺凌厲,也沒有清苑公寓里那種無形的掌控感。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溫和的……專注?仿佛跨越千山萬水,只為了確認她的存在。
林平的心跳,在那一瞬間,漏跳了一拍。隨即,又被一股更深的、無法言喻的復雜情緒所淹沒。平靜的研究生生活表象之下,那名為“周望”的暗流,終究還是洶涌地席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