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夾縫之內,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
沒有日升月落,沒有四季更迭,只有無盡的、灰蒙蒙的混沌氣流,如同被放逐的孤魂,在這片被世界遺忘的角落里,永恒地、死寂地流淌。
陸明就那樣靜靜地跪坐著,懷中緊緊抱著那襲早已破碎不堪的、沾染著血與塵的白色長裙,以及……
那縷被包裹在其中,微弱到仿佛隨時都會被混沌氣流吹散的透明殘魂。
他不知道自己保持這個姿勢多久了,一天,一月,還是一年。
那雙一向深邃、冷靜,仿佛能看透一切人心與布局的眼眸,此刻,卻空洞得如同一口枯井,映不出絲毫的光。
心,好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然后,又被撕成了無數片。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疼?
不是刀劈斧鑿,也不是火燒魂魄。
那些都太直接了。
這是一種能把人整個掏空,再用冰冷的絕望灌滿的疼。
贏了?
他確實贏了。
他一個人,把符師公會攪得天翻地覆,把天工坊算計得啞口無言,就連那個高高在上的金丹少主,最后也只能夾著尾巴逃跑。從面上看,他贏了個滿堂彩。
可他低頭看著懷里,那團風一吹就可能散掉的、林雪照的殘魂,只覺得自己輸得連底褲都不剩。
他是個手藝人,這輩子最看重的,就是自己親手做出來的東西。
可現在,他發(fā)誓要用命護著的人,他視若珍寶的“作品”,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碎了。
碎得稀爛。
一股說不清是自責還是憤怒的毒火,在他胸口里“騰”地一下燒了起來,燒得他五臟六腑都錯了位,一寸寸地啃食著他那顆搖搖欲墜的道心。
“操,真他娘的麻煩。”
一片死寂里,一個有氣無力的公鴨嗓子,帶著點熟悉的腔調,突兀地響了起來。
黑貓從他那破成布條的袖子里探出個腦袋。老貓蔫頭耷腦的,那一身油光水滑的黑毛都打了結,黯淡無光,顯然剛才那一下,它也吃了大虧。
它輕巧地一躍,跳上陸明的肩膀,拿毛乎乎、還帶著點暖氣的腦袋,用力蹭了蹭他那張已經凍僵了的臉。
“小子,別跟具尸體似的。那女娃子的魂兒還沒散干凈,有救。”
這話,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陸明腦子里那片混沌的死寂。
他那顆已經涼透了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有救?!”
陸明豁然抬頭,那雙空洞麻木的眼睛里,終于重新爆出了一丁點火星。
他一把攥住老貓,力氣大得像是要把它捏碎,聲音又干又啞,像個破風箱一樣嘶吼道:“怎么救?!你說!怎么救!”
“咳!咳咳……你他娘的想捏死我啊!”
老貓被他抓得直翻白眼,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氣,才沒好氣地罵道,“想救她,法子倒是有,就一個。”
它頓了頓,那雙碧綠的貓眼里,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找到傳說中,生長于九幽冥河之畔,以萬千魂魄為養(yǎng)料,千年開花,千年結果的……‘九竅養(yǎng)魂蓮’。”
“唯有此等神物,才能溫養(yǎng)她這縷即將消散的殘魂,助其凝實,或許……千年之后,還有一線重塑神魂的生機。”
九竅養(yǎng)魂蓮……
千年……
陸明的心,先是狂喜,隨即又沉入了更深的冰窖。
“此物,在何處?”
“歸墟淵。”
老貓吐出三個字,隨即又懶洋洋地補充了一句,“不過,奉勸你一句,以你現在這點微末道行,去那里,跟主動跳進油鍋里洗澡,沒什么區(qū)別。”
歸墟淵。
又是這個名字。
陸明知道,老貓沒有騙他。
那個地方,是連阿愁和玄塵子都諱莫如深的禁忌之地。
他現在的實力,別說去歸墟淵,恐怕連如何從這片空間夾縫中活著出去,都是個問題。
他需要時間,需要變強。
他需要一個,必須活下去,必須變得更強的……理由。
他緩緩地,松開了老貓。
他低頭,看著懷中那縷微弱的殘魂,那雙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眸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溫柔與決絕。
他小心翼翼地,從自己的儲物袋中,取出了那枚林雪照曾贈予他的、內含她一縷本命神魂的“本命魂玉”。
玉佩之上,早已布滿了裂痕,光澤黯淡。
他并指為刀,沒有任何猶豫地,劃破了自己的胸膛。
一滴殷紅的、蘊含著他“符嬰”本源與雷池之力的心頭血,被他逼了出來,緩緩地,滴落在那枚破碎的魂玉之上。
隨即,他以自身精血為引,以百藝之道為符,開始構建一個最穩(wěn)固、也最溫柔的“囚籠”。
他要將林雪照這縷最后的殘魂,與她自己的本命神魂,以及……自己的心頭血,徹底地、毫無保留地,封印在一起。
從此,你我,生死與共,再不分離。
當最后一縷血光,融入魂玉,形成一個完美的循環(huán)時,陸明那張本就蒼白的臉,變得更加透明。
他對著那枚散發(fā)著微弱紅光的魂玉,立下了他修仙途中,最重、也最瘋狂的一個誓言。
一個,以千年為期的……道心之誓。
“雪照,等我。”
他的聲音,不大,卻仿佛能穿透萬古,響徹在這片死寂的混沌之中。
“千年之內,我必將踏破歸墟,為你尋回神魂,重塑肉身。”
“若千年之后,我做不到……”
他頓了頓,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足以讓神佛都為之動容的、極致的瘋狂與決絕。
“我便以我之身,化為你的薪柴;以我之道,化為你的魂火。燃盡我之所有,為你……”
“重塑輪回!”
道心之誓立下,如同一道無形的枷鎖,也如同一座永恒的燈塔,為陸明那本已迷茫的仙路,重新指明了方向。
他不再沉湎于悲傷與自責,那顆手藝人的心,在經歷了極致的痛苦之后,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韌,也更加……冰冷。
他將那枚溫養(yǎng)著林雪照殘魂的魂玉,如同最珍貴的寶物般,貼身收好,置于心口,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到她殘存的、微弱的溫度。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盤算著眼下的爛攤子。
體內法力幾乎見了底,神魂跟針扎似的疼,那是硬催玄微鏡的后遺癥。
肉身就更別提了,被空間風暴里外攪了一遍,骨頭縫里都塞滿了看不見的傷。
可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他壓根不知道自己被甩到了什么鬼地方。
這片該死的空間夾縫里,到處都是狂亂的混沌氣流,連個方向都分不清,更別說找出路了。
整個人就像個在風暴里迷了航的水手,掉進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死亡之海,四面八方都是致命的未知。
他試著想找出那個救了他、又送回林雪照殘魂的斷臂老人的半點痕跡,結果卻發(fā)現,人家走得干干凈凈,什么線索都沒留下,那手段,簡直神鬼莫測。
“喵的,麻煩死了。”
老貓也不知什么時候又躥回了他肩上,舔了舔自己的肉墊,懶洋洋地抬起爪子朝一個方向指了指。
“那邊,我聞到那個老鐵匠留下的一點味兒了。”
“雖然很淡,但跟著走,總能出去。”
陸明眼神一亮,立刻背起那張同樣傷痕累累的千痕桌,向著老貓指引的方向,艱難地跋涉而去。
空間夾縫中的路,遠比想象中更難走。
這里沒有方向,沒有重力,只有無盡的、充滿了撕裂力量的混沌氣流。
陸明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如同一個背負著青天行走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