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保留地的囚籠
- 不滅的星辰:莫西干血脈書
- 絲羽2025
- 4216字
- 2025-07-14 10:18:36
當最后一批幸存者,拖著幾乎被風雪和死亡碾碎的軀殼,踉蹌著踏入那片被劃定為“莫西干保留地”的土地時,迎接他們的不是承諾中的“生存保障”,而是更深沉的絕望。
目之所及,是一片令人窒息的荒涼。
貧瘠的紅土丘陵如同大地干涸的傷疤,在刺目的陽光下延伸。稀疏、低矮的灌木叢在干燥的風中瑟瑟發抖,葉片蒙著厚厚的塵土。高大的樹木罕見,只有扭曲的刺柏和矮小的橡樹頑強地扎根在巖石縫隙中,提供著聊勝于無的蔭蔽。
一條渾濁、緩慢流淌的小溪如同垂死的蠕蟲,水量稀少,散發著淡淡的腥氣。土地堅硬、板結,缺乏肥沃的黑土,只有零星的、生命力頑強的雜草點綴其間。
這與他們記憶中那條豐饒清澈的特拉華支流,那片物產豐富的森林河谷,形成了天堂與地獄的對比。
“諾科米斯……”一個老人的聲音在風中發顫,他枯瘦的手指摳著紅土,指甲縫里塞滿了紅褐色的粉末,“您為何將我們帶到這片荒蕪之地?”
婦女們望著渾濁的小溪,想起了家鄉的河流——那里的水清澈得能看見游魚,能映照出云影和鹿群的倒影。她們曾在河邊洗衣、淘米,聽著水流講述古老的故事。如今這溪水散發著怪味,連飲水都成了奢望。有人對著溪流的方向深深鞠躬,額頭抵著滾燙的紅土:“大地母親,您的乳汁為何變得如此苦澀?是我們的過錯嗎?請指引我們,如何在這片干涸的胸膛上活下去。”
孩子們拉著母親的衣角,指著遠處扭曲的刺柏樹,問:“為什么這里的樹不結果實?為什么沒有松鼠和兔子?”母親們無言以對,只能抱緊孩子,在心里默默祈求:“諾科米斯,哪怕只給我們一點蔭涼,一點能讓孩子果腹的漿果……我們別無所求。”
“這就是……家?”一個疲憊到極點的婦女喃喃自語,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她環顧四周的荒蕪,眼中最后一絲微弱的光徹底熄滅了。
白人的管理機構——一座粗糙的原木堡壘和幾間簡陋的棚屋——像禿鷲的巢穴般盤踞在視野中最好的位置,靠近那條渾濁的小溪。一面星條旗有氣無力地掛在旗桿上。穿著制服的士兵和白人管理員在堡壘周圍活動,眼神冷漠地掃視著這群新來的“居民”。
分配開始了。沒有規劃,沒有尊重,只有粗暴的命令和冰冷的“施舍”。
所謂的“土地”,是指定給每個家庭一小塊貧瘠的紅土坡,大小僅夠勉強搭個窩棚。
配發的“物資”:幾件破舊不堪、散發著霉味的毯子;幾袋摻雜著沙石、散發著異味的劣質面粉;幾把銹跡斑斑、根本不適合開墾這種堅硬土地的劣質鋤頭和斧頭;以及幾塊硬得像石頭、散發著濃重鹽味的腌肉。
“住所”:除了極少數還能搭建窩棚的材料,大多數人只能挖地穴——在紅土坡上挖掘一個淺坑,上面用撿來的樹枝和士兵丟棄的破帆布勉強遮蓋。陰暗、潮濕、悶熱、寒冷……,如同野獸的洞穴。
生存,立刻變成了比遷徙路上更殘酷的搏斗。
饑餓并未離去,反而因為土地的貧瘠和工具的匱乏而變本加厲。那點配給的面粉和腌肉,在分到每個人頭上時,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人們被迫用那根本不適合的鋤頭,在堅硬的紅土上開墾。汗水浸透破爛的衣衫,手掌磨出血泡,卻只能刨出淺淺的溝壑,播下稀少的種子(部分來自云雀之聲保存的,但數量太少)。
一位老獵人跪在田壟邊,將額頭抵在發燙的紅土上,干癟的嘴唇翕動著:“諾科米斯,求您讓種子扎根吧,哪怕只結出夠孩子果腹的果實,我們就心滿意足了。”他曾在特拉華河畔種出飽滿的玉米,那時土地會回應他的祈禱,可如今只有風卷著沙礫,打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
水源是另一個噩夢。那條渾濁的小溪是唯一的水源。上游的白人堡壘和士兵營地毫無顧忌地排放污水、傾倒垃圾。溪水散發著怪味,飲用后常常導致劇烈的腹痛和腹瀉。取水點常常排起長隊,士兵和管理員享有優先權,對印第安人的需求視若無睹,甚至故意刁難。
輪到一個抱著陶罐的年輕母親時,她望著渾濁的溪水,輕輕撫摸著罐口,像是在安撫什么:“大地母親,您曾讓特拉華河的水流淌出甘甜,如今這苦澀的水,是您在告誡我們什么嗎?就算再難喝,我也會喝下它,為了懷里的孩子活下去。”
比饑餓和干渴更令人窒息的是無處不在的枷鎖。幾個老人圍坐在一棵扭曲的刺柏下,望著被士兵巡邏隊分割的土地,其中最年長的那位摘下腰間的貝殼珠串,放在掌心摩挲著:“諾科米斯,您的孩子們被圈在了這方土地上,像被關進籠子的鳥。可我們的靈魂還記得您廣闊的胸膛,記得森林里的風、河流里的魚。求您別讓我們忘記怎么祈禱,別讓我們在這枷鎖里,連對您的信仰都弄丟了。”
風吹過刺柏的枝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是大地母親無聲的嘆息,回應著這群苦難者的祈愿,卻又無力改變這沉重的悲劇。
白人管理機構頒布了嚴苛的“保留地管理條例”:
禁止狩獵!這是最致命的一擊。狩獵是莫西干男人的靈魂和傳統生存技能,也是補充食物的重要途徑。但保留地范圍被嚴格限定,邊界有士兵巡邏。任何試圖外出狩獵的行為都被視為“越界盜竊”或“破壞和平”,將遭到嚴厲懲罰——沒收本就少得可憐的配給、鞭打,甚至監禁。
禁止舉行傳統儀式!任何包含鼓聲、舞蹈、祭祀祖先的活動都被視為“野蠻的巫術”和“煽動性集會”,嚴令禁止。士兵會隨時闖入地穴或窩棚檢查。
強制勞動!男人們被強制征召去為白人管理員修建道路、加固堡壘圍墻、開墾屬于管理處的“示范農田”。勞動強度大,報酬微乎其微(通常是額外的劣質面粉),如同奴隸。
強制“開化”!婦女被要求學習白人主婦的縫紉、烹飪(用配給的劣質食材)、打掃衛生。孩子們——尤其是像小鹿這樣稍大些的,被要求進入保留地內新建的、同樣簡陋的寄宿學校,繼續威廉姆斯牧師的那一套同化教育。
鷹眼站在分配給“家”的那片紅土坡上,腳下是堅硬的、泛著鐵銹色的土地。他彎腰抓起一把紅土,指縫間的沙礫硌得生疼,土塊在掌心碎成粉末,像極了老人脫落的皮膚。“諾科米斯,您的骨頭怎么變得這樣脆了?”他在心里默念,想起家鄉河畔能攥出黑油的沃土,那時手指插進泥土,能感受到大地的心跳,可如今只有灼人的干燥,燙得他指尖發麻。他手里握著那把銹跡斑斑的鋤頭,感覺它沉重得如同墓碑。禁止狩獵的命令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他的靈魂。他看著遠處貧瘠山丘上偶爾閃過的野兔或松鼠的影子,那是他曾經最熟悉的獵物,如今卻成了可望不可及的誘惑。一種被閹割的、困獸般的憤怒在他胸腔里燃燒,他對著紅土坡低聲說:“他們連您賜給我們的獵食本領都要奪走,這比餓肚子更讓人難受。”
他無法忍受。在一個黃昏,他避開巡邏士兵的視線,帶著自己珍藏的、偷偷打磨鋒利的黑曜石箭頭和那團堅韌的筋腱,潛入保留地邊緣一處隱蔽的灌木叢。他跪在地上,先將額頭抵著地面,像在征得諾科米斯的同意:“大地母親,求您借我一根樹枝,讓我能為族人尋點吃食,哪怕只是只兔子。”他仔細挑選了一根韌性尚可的刺柏木枝,樹皮上還留著被風沙打磨的痕跡。用石片削刮時,他動作輕柔,仿佛在撫摸大地母親的發絲;烘烤木枝的小火堆燃起時,他撒了把從家鄉帶來的黑土,讓煙火里混著熟悉的氣息,“這樣您就知道,是您的孩子在做活計。”月光下,他專注地打磨著箭頭,纏繞著弓弦,動作熟練而充滿一種近乎神圣的儀式感。這不僅僅是在制作武器,這是在向諾科米斯證明,她的孩子還記得怎么依靠土地生存,怎么守住作為獵人和自由人的最后一絲尊嚴。
然而,保留地如同一個透明的監獄。一個負責巡查邊界線的士兵,意外地發現了灌木叢中的火光。
士兵悄悄靠近,看到了鷹眼手中的半成品弓和箭矢。“嘿!紅皮猴子!你在干什么?!”士兵厲聲喝道,猛地從灌木后現身,手中的火槍對準了鷹眼。
鷹眼瞬間繃緊,黑曜石箭頭反射著月光,如同他眼中冰冷的殺意!他幾乎要撲上去!但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地上那撮家鄉的黑土,想起云雀奶奶說“諾科米斯最懂忍耐”,強壓下沖動。
士兵吹響了刺耳的警哨!很快,幾個士兵和一名白人管理員沖了過來。
鷹眼被粗暴地按倒在地,臉頰貼著滾燙的紅土,他聞到了泥土里混著的、屬于諾科米斯的微弱氣息,這讓他在劇痛中保持著一絲清醒。剛做好的弓被一腳踩斷,斷裂聲像骨頭被碾碎,他卻在心里默念:“弓斷了,但您教的手藝還在。”箭頭被收繳時,他死死盯著埋在土里的那根刺柏木屑,仿佛那是大地母親遞來的無聲慰藉。他被拖到堡壘前的空地上,脊背摩擦著地面,血珠滴在紅土上,像在給大地母親獻祭。
“違反禁令!私造武器!”管理員的呵斥聲里,他望著遠處被月光照亮的紅土丘陵,那輪廓像極了家鄉的山,“諾科米斯,您都看見了吧?”
“鞭刑二十!以儆效尤!”軍官冷酷地判決。士兵們將鷹眼的上衣粗暴撕開,綁在豎立的一根粗糙木樁上。第一鞭落下時,劇痛像野火般竄遍全身,他卻咬著牙,將額頭抵在木樁上,木樁的紋路硌著皮膚,像在感受大地母親的脈搏:“這點疼,比不過您被鐵蹄踐踏的痛。”每一鞭落下,他都默念一句祖先的名字,想象著他們在特拉華河畔狩獵的身影,仿佛那些身影化作盾牌,替他抵擋著部分痛苦。
鮮血順著背脊流淌下來,滴落在干燥的紅土地上,迅速被吸收,留下深褐色的印記,那是他與大地母親相連的血痕。
圍觀的族人中,有人對著天空祈禱,有人用手撫摸著地面,仿佛在向諾科米斯祈求庇護。
強熊遠遠地看著,手指深深摳進紅土,嘴里無聲地念著:“大地母親,讓這孩子挺過去,他是您的種子啊。”小鹿站在人群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滴在地上。她望著哥哥背上的血痕,對著紅土默念:“諾科米斯,記下這鞭子的力道,記下這些人的嘴臉,總有一天,您會讓他們償還的。”
二十鞭結束。鷹眼被粗暴地解開,像破麻袋一樣扔在地上。他渾身是血和汗水,幾乎昏厥,但眼神依舊倔強地睜著,望著紅土坡的方向——那里有大地母親的心跳,支撐著他沒閉上眼。
小鹿第一個沖了上去,和另一個族人一起,艱難地將鷹眼架起。她腳步踉蹌,卻在心里對大地母親說:“您看,他還站著,您的孩子還站著。”
在地穴昏暗的光線下,云雀之聲早已準備好了草藥。她用煮沸的溪水清洗傷口時,輕聲說:“這水是諾科米斯的眼淚,能洗去污穢。”草藥敷上傷口,清涼中帶著刺痛,鷹眼悶哼一聲,卻感覺有股力量順著傷口鉆進身體——那是大地母親通過草藥傳遞的生機。
云雀之聲處理完傷口,抬起頭看著鷹眼和小鹿,聲音沙啞而平靜:“肉體的疼痛會愈合,孩子。他們能鞭打你的背,折斷你的弓,但他們折不斷莫西干人的脊梁,奪不走流淌在你血脈里的風,偷不走刻在你靈魂中的星辰印記。”她枯瘦的手指拂過鷹眼的額頭,“這痛是諾科米斯給你的印記,讓你記住,你的根還扎在她的土里。”
地穴外,白人堡壘的陰影籠罩著一切。地穴內,鷹眼望著巖壁上滲出的水珠,那是大地母親的眼淚,也是滋養希望的雨露。他知道,只要還能感受到這來自土地的氣息,痛苦就壓不垮他——因為他是諾科米斯的孩子,是永遠記得自己是誰的莫西干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