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血染的遷徙路
- 不滅的星辰:莫西干血脈書
- 絲羽2025
- 4948字
- 2025-07-14 02:09:19
風雪并未停歇,反而在隊伍踏入未知的曠野后,變得更加狂暴無情。細密的雪霰變成了鵝毛大雪,被凜冽的北風卷起,如同億萬片冰冷的刀片,抽打著遷徙隊伍中每一個蹣跚的身影。腳下的路早已被積雪和泥濘覆蓋,冰冷刺骨的雪水滲進破爛的鹿皮鞋和草鞋,迅速帶走所剩無幾的體溫。簡陋的手推車車輪在泥濘中艱難地滾動,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常常陷入深坑,需要耗盡力氣才能推出。隊伍行進的速度,比蝸牛爬行還要緩慢。
白人士兵騎著馬,在隊伍兩側(cè)和前后逡巡。他們裹著厚實的軍大衣,戴著皮帽,呵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霜花。他們的臉上寫滿了冷漠和不耐煩,仿佛押送的不是一群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群礙事的牲口。軍官的呵斥聲如同鞭子,不斷抽打著隊伍:
“快!跟上!廢物!磨蹭什么!”
“誰再掉隊,就讓他爛在雪地里喂狼!”
一個年邁的老婦人實在支撐不住,腳下一滑,摔倒在冰冷的泥濘里,背上的小包裹散開,幾個干癟的玉米棒滾落。她掙扎著想爬起來,但凍僵的四肢根本不聽使喚。
“老東西!找死嗎?”一個騎著馬的士兵罵罵咧咧地沖過來,揚起馬鞭,狠狠抽在老婦人蜷縮的背上!
“啊——!”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風雪。
“祖母!”一個年輕的女子哭喊著撲過去。
“滾開!別擋路!”士兵的馬鞭毫不留情地也抽在女子身上,留下血痕。他勒住躁動的馬匹,馬蹄幾乎踏到老婦人身上。
鷹眼就在不遠處,目睹這一切,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怒吼一聲,扔下背著的沉重包裹,拔出了腰間的獵刀,就要沖上去拼命!
“鷹眼!不——!”云雀之聲蒼老而急迫的聲音如同驚雷在他耳邊炸響。她不知何時已擠到前面,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鷹眼握刀的手臂。她的眼神銳利如鷹,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放下刀!你想讓所有人都死在這里嗎?!”
鷹眼看著士兵手中已經(jīng)端起、黑洞洞指著他的火槍槍口,再看看周圍族人驚恐絕望的眼神,看著地上痛苦呻吟的祖母和哭泣的姐妹,牙齒幾乎咬碎,最終,他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將獵刀狠狠插回刀鞘。他走過去,和那女子一起,默默地將老婦人扶起,重新背上包裹,攙扶著她繼續(xù)前行。每一步,都踩在屈辱和仇恨的烈焰之上。
嚴寒只是劊子手之一。緊隨其后的是饑餓。
出發(fā)時攜帶的那點可憐口糧,在持續(xù)的行進和寒冷中消耗得極快。粗糙的黑麥面粉早已見底,咸肉干也啃食殆盡。士兵們發(fā)放的“配給”少得可憐,且常常克扣或延遲,只是勉強吊著一口氣。人們開始啃食樹皮,挖掘雪層下凍硬的草根,甚至冒險去撿拾士兵丟棄的、帶著腐肉的骨頭。孩子們餓得連哭聲都微弱如蚊蚋,小小的身體在母親單薄的懷里瑟瑟發(fā)抖,生命的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
最致命的死神,是疾病。
惡劣的環(huán)境、匱乏的食物、極度的疲憊,徹底摧毀了人們本就因饑餓而虛弱的抵抗力。咳嗽聲開始在隊伍中此起彼伏,起初是零星的,很快就連成一片絕望的哀鳴。
天花——這個白人帶來的、莫西干人毫無免疫力的惡魔,終于露出了它猙獰的面目。
第一個出現(xiàn)癥狀的是隊伍末尾的一個小男孩。起初是高熱、頭痛,接著,令人恐懼的紅疹開始在他小小的身體上蔓延,迅速變成膿皰。孩子的母親驚恐地抱著他,不知所措。僅僅兩天,膿皰潰爛,發(fā)出惡臭,孩子在高熱和痛苦中斷了氣。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瞬間在擁擠、污濁的隊伍中炸開!
士兵們?nèi)缤娏斯恚⒖淘谲姽俚拿钕拢直┑貙⑺谐霈F(xiàn)發(fā)熱、紅疹癥狀的人驅(qū)趕到隊伍最末尾,用長矛和槍托逼著他們與健康人群拉開距離。一個簡陋的、被稱為“隔離區(qū)”的死亡地帶形成了。那里沒有帳篷,只有呼嘯的風雪和絕望的呻吟。病人被遺棄在雪地里,任其自生自滅。死亡如同收割莊稼般高效而冷酷。
咳嗽聲很快演變成了致命的肺炎和肺結(jié)核。劇烈的咳嗽撕扯著胸腔,咳出的不再是痰,而是帶著血絲的泡沫,甚至是大口大口的鮮血。高燒持續(xù)不退,將人燒得神志模糊。冰冷的雪地成了唯一的床鋪,許多人就在咳嗽中無聲地停止了呼吸,身體迅速被落雪覆蓋。
小鹿緊緊拉著弟弟小狼崽(Wolf Cub)的手。弟弟只有五歲,瘦得像只小貓。他一直在咳嗽,小小的身體滾燙。小鹿用自己單薄的灰袍裹著他,徒勞地想給他一點溫暖。她看著隊伍末尾那如同人間地獄般的“隔離區(qū)”,聽著里面?zhèn)鱽淼臑l死呻吟,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她的心臟。
“姐姐……冷……好難受……”小狼崽虛弱地呻吟著,小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
小鹿的心都要碎了。她抱著弟弟,鼓起勇氣,跌跌撞撞地跑到隊伍前面,撲通一聲跪倒在騎著馬的軍官面前,用生硬的、帶著哭腔的英語哀求:“Sir… Sir… Please… My brother… Sick… Medicine… Help… Please…”(先生…先生…求您…我弟弟…病了…藥…幫幫他…求您了…)
軍官勒住馬,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小鹿懷里病懨懨的孩子,又看看小鹿身上那件標志著“教化”身份的灰色布袍,臉上露出一絲混雜著厭惡和偽善的復雜表情。
“Sick? Looks like the pox or consumption. No medicine. Take him to the back. Now! Or I’ll have him shot!”(病了?看著像天花或者肺癆。沒藥。把他帶到后面去。立刻!不然我斃了他!)軍官的聲音冰冷,毫無轉(zhuǎn)圜余地。他身邊的士兵立刻端起了槍。
小鹿如墜冰窟!她看著軍官冷酷的臉,再看看士兵黑洞洞的槍口,最后低頭看著懷里意識模糊、痛苦呻吟的弟弟。那個在教堂里被威廉姆斯牧師灌輸?shù)摹叭蚀鹊纳系邸毙蜗螅谶@一刻徹底崩塌、粉碎!她想起了哥哥鷹眼的話:“那個黑袍子的人,和他口中的‘上帝’,才是真正的掠奪者!”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沒有再哀求,只是死死地抱著弟弟,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向隊伍末尾那片被詛咒的“隔離區(qū)”。風雪抽打在她的臉上,混合著滾燙的淚水。每走一步,她的心就更冷一分,眼神中的空洞就被一種冰冷的、燃燒的恨意取代一分。
“隔離區(qū)”的景象如同煉獄。雪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呻吟或已經(jīng)僵硬的軀體。膿瘡的惡臭、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污穢氣息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幾個尚能動彈的病人在徒勞地扒拉著積雪,試圖挖出一點草根。小鹿找到一個勉強能避風的雪窩,用身體護著弟弟。她看著弟弟呼吸越來越困難,小胸脯劇烈起伏,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小小的肺葉咳出來。膿皰開始出現(xiàn)在他細嫩的皮膚上。
“弟弟……不怕……姐姐在……”小鹿緊緊抱著他,用莫西干語低語,仿佛這樣就能驅(qū)散病魔。她想起了云雀之聲講過的草藥知識,瘋狂地在記憶中搜尋,但這里只有冰雪和絕望。
她徒勞地抓了一把干凈的雪,敷在弟弟滾燙的額頭上,指尖的冰涼透過雪層傳遞過去,卻絲毫抵不過那灼燒般的熱度。
她低下頭,鼻尖幾乎碰到弟弟汗?jié)竦念^發(fā),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默念:“諾科米斯,大地母親,我知道您在聽。小狼崽才五歲,他還沒學會在河里摸貝殼,還沒見過春天的野花開滿山坡。求您發(fā)發(fā)慈悲,把他的熱度收走吧,哪怕讓我替他生病,替他疼。只要他能好起來,我愿意把所有的玻璃珠都還給您,不,我愿意把以后能找到的所有漿果、所有獵物,都先獻給您……”雪落在她的發(fā)間,融化成水,順著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雪水還是淚水。
深夜,風雪更大了。小狼崽的呼吸突然變得極其微弱,如同風中的殘燭。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睜開燒得通紅的眼睛,看著姐姐,小手無力地抓了抓小鹿胸前的衣服。
“姐姐……回家……想……河邊……”他用微弱的氣音,說出了最后幾個清晰的莫西干詞語。那聲音輕得像羽毛,卻精準地落在小鹿心上最柔軟的地方——那是他們無數(shù)次在河邊撿貝殼、追蝴蝶的記憶,是諾科米斯用河水滋養(yǎng)過的童年。
說完這句話,小狼崽的身體突然輕輕一顫,像被風拂過的草葉。他滾燙的額頭漸漸涼了些,緊繃的小眉頭慢慢舒展開,臉上最后一絲痛苦的褶皺也撫平了。那雙曾經(jīng)因高熱而渾濁的眼睛,此刻竟透出幾分奇異的平靜,仿佛真的透過漫天風雪,看到了特拉華河畔的暖陽。他小小的胸膛最后起伏了一下,便徹底歸于沉寂,嘴角甚至還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向往家園的淺笑。
小鹿抱著漸漸變冷的弟弟,忽然想起剛才的祈愿。或許是諾科米斯聽見了吧,她沒有讓小狼崽在痛苦中掙扎,而是用故鄉(xiāng)的幻影接住了他最后一口氣。可這非但沒帶來慰藉,反而讓心口的窟窿更大了——連死亡都要靠回憶家園來止痛,這究竟是大地母親的慈悲,還是命運最殘忍的嘲弄?她低頭吻了吻弟弟冰涼的額頭,那里還殘留著雪水的涼,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來自河邊的風的氣息。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嘯般將她吞噬、撕裂!她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無聲地洶涌而出。她緊緊抱著弟弟,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碎裂的枯葉。
不知過了多久,鷹眼冒著被士兵發(fā)現(xiàn)的風險,偷偷溜到了隔離區(qū)邊緣。他看到了雪窩里那個蜷縮的身影,看到了她懷中那個小小的、被雪花覆蓋的軀體。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小鹿……”鷹眼的聲音沙啞。
小鹿緩緩地抬起頭。她的臉上布滿淚痕,眼睛紅腫,但眼神卻不再是空洞和麻木,而是一種鷹眼從未見過的、冰冷徹骨、燃燒著地獄之火的仇恨!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這風雪、這天空、這所有穿藍制服的白人惡魔都刺穿、燒盡!
她沒有哭喊,只是用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他……要……回家……回……河邊……”
鷹眼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悲慟和憤怒哽住了喉嚨。他默默走過去,脫下自己相對還算厚實的外層獸皮,裹住弟弟冰冷的身體。然后,他和小鹿一起,在隔離區(qū)邊緣一處稍高的雪坡下,用凍僵的手,瘋狂地刨開積雪和凍土。沒有工具,指甲劈裂了,滲出血來,混著冰冷的泥土,他們也渾然不覺。
終于,一個淺淺的土坑挖好了。鷹眼小心翼翼地將弟弟小小的身體放進去。小鹿跪在坑邊,最后撫摸了一下弟弟冰冷的小臉。她顫抖著,從貼身的衣襟里,掏出了那個小小的、粗糙的木質(zhì)十字架——那是她在教堂“表現(xiàn)好”時,威廉姆斯牧師“獎勵”給她的“圣物”。她看著這個曾經(jīng)被賦予“救贖”意義的符號,眼中充滿了刻骨的憎惡。她猛地揚起手,用盡全身力氣,將這個十字架狠狠砸向旁邊的巖石!
“啪嚓!”十字架應聲碎裂成幾塊。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拿出另一件東西——那件母親珍藏的、她小時候穿過的、裝飾著細小貝殼的鹿皮嬰兒軟鞋。她將這代表著莫西干血脈、代表著真正家園記憶的、柔軟溫暖的小鞋子,輕輕放在了弟弟的胸前。
“睡吧,小狼崽……”小鹿用最純正的、帶著泣音的莫西干語低語,指尖輕輕撫過弟弟眉間的褶皺——那里剛才還因為高熱而緊繃著,此刻卻漸漸舒展了。
她再從懷里摸出一小撮從家鄉(xiāng)帶來的黑土,撒在弟弟冰涼的臉頰旁,泥土的氣息混著雪味,像極了特拉華河畔的春天。“諾科米斯會接住你呢,她的懷抱比鹿皮還軟,比篝火還暖。”她俯下身,額頭抵著弟弟的額頭,聲音輕得像飄雪,“帶著家的土味睡吧……姐姐會記住河邊的路,總有一天,把你送回能聽見鮭魚跳的地方去。”風卷著雪沫子撲進土坑,卻仿佛在她的話語里變得溫柔了些,輕輕揚起她散落在肩頭的發(fā)絲。
鷹眼跪在雪地上,掌心先按了按坑底的凍土——那是諾科米斯最外層的皮膚,此刻卻冷得像塊鐵。他抓起一把摻著沙礫的雪,輕輕撒在弟弟身上,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剛?cè)胨挠茁埂Q┞湓诼蛊ば⌒希仨懀駱O了家鄉(xiāng)河邊的蘆葦在風里點頭。“諾科米斯的毯子蓋厚些,”他用莫西干語低聲說,指腹擦過弟弟露在外面的小手指,“等春天化雪時,草根會順著你的體溫發(fā)芽,那是你在跟我們說‘我到家了’。”他一層雪一層土地蓋上去,堆起的小墳塋像個圓圓的小丘,恰好能擋住迎面刮來的寒風。
最后捧起的一把土里,他悄悄混進了自己磨箭頭時攢下的幾片鷹羽——那是獵人家族送葬的規(guī)矩,能引著魂靈順著風找到回家的河。
風突然轉(zhuǎn)了向,卷著雪沫子繞過墳塋,仿佛真的在為這小小的魂靈讓路。鷹眼直起身時,看見小鹿正將那片從家鄉(xiāng)帶來的楓葉,她一直夾在鹿皮衣里,埋在墳頭,葉片的紋路在雪光里清晰得像張地圖。
風雪依舊。遷徙的隊伍在死亡和絕望中艱難蠕動。長長的雪路上,留下的是散落的行李、倒斃的牲畜,還有一個個被草草掩埋、或者干脆被遺棄在風雪中的小小墳包。潔白的雪地上,常常能看到拖拽尸體的痕跡,以及暗紅色的、凍成冰晶的血污。這條路,不再僅僅是通往保留地的道路,它已經(jīng)成為一條用莫西干人尸骨鋪就、被鮮血和淚水浸透的死亡之徑——一條真正的、被后世印第安人刻骨銘記的眼淚之路(Trail of Tears)。
鷹眼和小鹿相互攙扶著,重新匯入麻木前行的隊伍。小鹿的臉上再無淚水,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眼底深處那永不熄滅的、名為仇恨的火焰。而鷹眼,每一次踩在雪地上那暗紅的冰晶上,每一次看到路邊被野狼啃噬過的殘骸,他緊握的拳頭就更用力一分。黑曜石片的冰冷觸感緊貼著他的胸口,那不再是制作箭頭的材料,而是復仇的種子,正在凍土下,在鮮血的澆灌中,悄然萌發(fā)出毀滅的尖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