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凌玥瑤就醒了。

土炕上，妙妙蜷成個小團子，睫毛上還凝著夜露似的水珠。

她輕手輕腳把女兒露在被子外的小手塞進去，粗布被單磨得指尖發疼——

這床被子還是她剛回村時，外婆翻出壓箱底的舊棉花絮的，針腳歪歪扭扭，倒比城里那些軟和被子更暖人。

“沙沙——“

灶房傳來劈柴聲，是外婆早起燒火了。

凌玥瑤摸黑套上舊棉襖，棉絮在肩頭支棱著，硌得后背發癢。

她從墻角摸出竹籃和小鐮刀，竹籃邊沿的毛刺刮過掌心，像妙妙昨天抓她臉時的小指甲。

出了院門，山風裹著露水撲在臉上，涼得人打了個激靈。

村后小山坡的輪廓還藏在晨霧里，像塊浸了水的灰布。

凌玥瑤踩著濕滑的草徑往上走，褲腳很快吸飽了露水，沉甸甸地墜著腿。

“妙妙昨天喝蜂蜜水時，眼睛亮得像星星。“她彎腰割下第一株蒲公英，刀刃貼著地皮走，生怕碰斷了根——

唐寶寶說過，這個維度的農產品很暢銷。

露水順著草葉滾進她的膠鞋，冰得腳趾頭蜷縮。

可她手上更快了，鐮刀起起落落，竹籃里的馬齒莧、蒲公英漸漸堆成小山。

山雀在枝頭撲棱翅膀，她抬頭看了眼天，東邊剛泛起魚肚白，山霧散了些，能看見對面山梁上的老槐樹了。

“妙妙，媽媽一定讓你頓頓吃餅干。“她把最后一把薺菜放進籃底，指尖被草汁染成青綠色。

唐寶寶說，她每次在超市兌換物品，可積累貢獻值，等攢夠貢獻值，就能兌換更高維度的物品，叫什么vip。

等級高了，比如能兌換高產量種子等，到時候隊里的地多打糧，大家就不會盯著她們娘倆的奶粉罐了。

竹籃壓得胳膊發酸，她卻走得更快了。

路過村口老井時，井邊的青石板還蒙著白霜，她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晨霧里格外清晰——噠，噠，噠，像敲在緊繃的鼓面上。

推開門時，外婆正用草繩捆柴禾，灶膛里的火光映得她眼角的皺紋發亮：“玥瑤，鍋里溫著紅薯粥。“

“外婆，我先去把菜洗了。“凌玥瑤把竹籃往院里的石槽一放，山泉水“嘩啦啦“沖過野菜，泥渣順著水流進溝里。

妙妙不知什么時候醒了，趴在窗臺上，小腦袋歪成個問號：“媽媽，菜菜？“

“對，菜菜換糖糖。“凌玥瑤撩起衣襟擦手，水珠濺在妙妙臉上，孩子咯咯笑起來，口水把圍嘴濕了片。

等外婆去菜園摘蔥，妙妙趴在炕頭玩撥浪鼓，凌玥瑤才關緊房門。

她靠在炕沿上，閉眼前最后看了眼妙妙紅撲撲的小臉——跟她爹長得真像，可那負心漢早把她們娘倆忘了。

熟悉的眩暈涌上來，再睜眼時，日光燈在頭頂晃得人瞇眼。

“凌姐姐來啦？“唐寶寶從貨架后轉出來，手里還攥著塊抹布，“今兒帶啥好東西？“

“蒲公英和馬齒莧。“凌玥瑤把竹籃遞過去，超市的冷氣裹著消毒水味鉆進鼻腔，“還有前三天攢的六個雞蛋。“

唐寶寶把野菜倒進電子秤：“得嘞，按1:1.5算。“

她轉身從貨架上拿了兩袋“貝因美“奶粉，“這是兒童奶粉，含鈣高；蜂蜜給你拿的槐花蜜，甜得純；還有瓶鈣片，孩子長身體用。還有些零錢……“

凌玥瑤摸著奶粉袋上的錫箔紙，指尖發顫：“寶寶，能再換包水果糖嗎？妙妙沒吃過。“

“成！“唐寶寶又塞了包橘子味的水果糖在她手里，“你這當媽的，自己都沒件像樣的衣裳，倒全想著孩子。“

她頓了頓道，“我看你總往山里跑，可別累著。這世道，女人撐家不容易。“

凌玥瑤喉嚨發緊，把東西塞進塑料袋里：“等攢夠十點貢獻值，我想兌換些高產量種子。我們村的地薄，要是能種點高產的......“

“成，到時候你列個單子。“唐寶寶拍了拍她的肩，“我這兒什么都能買……“

眩暈再次來襲時，凌玥瑤懷里的袋子還帶著超市的涼氣。

她掀開炕席底下的破木箱，把奶粉、蜂蜜、鈣片藏進去，水果糖卻悄悄塞進了妙妙的小布兜。

“媽媽！糖糖！“妙妙摸著布兜，眼睛瞪得溜圓，“甜！“

“先喝蜂蜜水。“凌玥瑤舀了半勺蜂蜜沖溫水，妙妙捧著搪瓷杯，小舌頭舔著杯沿，嘴角沾了圈金黃的蜜漬，“甜不甜？“

“甜！“妙妙把杯子舉得老高，“還要！“

“明天再喝，喝多了牙疼。“凌玥瑤用指腹蹭掉她嘴角的蜜，突然想起王翠蘭昨天的冷嘲熱諷，心尖跟著顫了顫——要是被人知道這些東西的來路，可怎么好？

中午的太陽曬得人發困。

凌玥瑤在院里晾野菜，竹篩子上的蒲公英攤得整整齊齊。

妙妙蹲在旁邊玩螞蟻，小手指戳著地面，嘴里哼著跑調的兒歌。

“喲，這不是凌玥瑤，凌知青嗎？“

王翠蘭的尖嗓子像根針，扎破了午后的安靜。

她叉著腰站在院門口，身后跟著周嬸和劉三嫂，手里還提著半籃剛摘的青瓜，“咋的，今天又喝上奶粉了？“

凌玥瑤直起腰，竹篩子邊沿硌得后腰生疼。

妙妙聽見聲音，跌跌撞撞撲過來，小胳膊緊緊摟著她的腿。

“王嬸子，您這是干啥？“外婆拄著拐棍從灶房出來，拐頭敲得青石板“咚咚“響，“我們玥瑤剛回村，招誰惹誰了？“

“我干啥？“王翠蘭拔高聲音，“昨天那么一大罐奶粉，明天是不是要吃豬肉燉粉條了？當咱們村人都是傻子？“

劉三嫂扯了扯她的衣角：“翠蘭，差不多得了......“

“咋差不多？“王翠蘭甩開她的手，“我侄子在供銷社當會計，人家說現在奶粉金貴得很，得憑票買。她一個被退婚的知青，哪來的票？“

她盯著凌玥瑤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我看啊，要么是偷的，要么是......“

“王嬸子！“凌玥瑤打斷她的話，聲音像浸了冰碴子，“您要是閑得慌，不如回家給您孫子補補褲子——我昨兒見他褲襠又開線了。“

王翠蘭的臉騰地紅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劉三嫂憋著笑扯她：“走了走了，沒看孩子嚇得直哆嗦？“

等人影轉過墻角，妙妙“哇“地哭出聲，小腦袋直往凌玥瑤懷里鉆。

她拍著孩子的背，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擂鼓——王翠蘭這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

要是再這么鬧下去，遲早要傳到大隊長耳朵里。

傍晚，井邊圍了七八個婦女。

王翠蘭蹲在青石板上洗蘿卜，水濺得老高：“你們說，她一個寡婦帶個娃，哪來的本事？我看啊，保不準跟鎮里的二流子有啥......“

“翠蘭！“周嬸子擰干衣服，“你可別亂說。玥瑤那閨女看著本分。“

“本分？“王翠蘭把蘿卜往盆里一摔，“本分人能天天給娃喝奶粉？我家狗蛋上個月發燒，我想給他買塊水果糖都得攢半個月雞蛋！“

幾個媳婦交頭接耳，有人小聲道：“要不......咱們去問問大隊長？“

王翠蘭眼睛滴溜溜地轉，等她拿到證據——

而此刻凌玥瑤正蹲在灶前添柴火，火星子“噼啪“炸響，把鍋底的玉米餅子烤得焦黃。

外婆坐在門檻上納鞋底，針腳走得歪歪扭扭：“玥瑤啊，要不咱別換那些東西了？省得招人口舌......“

“外婆，我知道。“凌玥瑤把玉米餅子鏟進碗里，熱氣模糊了她的眼，“可妙妙還小，總喝糊糊哪行？再說......“

她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要是能給隊里換點好種子，大家日子好過了，誰還盯著咱這點東西？“

外婆嘆口氣，把鞋底往膝蓋上一放：“你心里有數就行。“

夜里，妙妙蜷在她懷里睡得正香。

凌玥瑤望著窗外的月亮，月光像層薄霜，鋪在院角的竹篩上——那上面還晾著半篩沒曬干的野菜。

王翠蘭的話在耳邊打轉，像根細針，扎得她睡不著。

“得去更遠的山里。“她摸了摸炕席下的木箱，“野菌子能換更多物資。明天天不亮就走，趕在王翠蘭出門前回來。“

山風掠過窗欞，吹得煤油燈忽明忽暗。

凌玥瑤替妙妙掖了掖被角，孩子在睡夢里吧嗒了下嘴，大概是夢見了水果糖。

她望著墻上晃動的樹影，心里的算盤噼啪響——明天得上山再弄點野物。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要睡過去時，似乎聽見山上狼叫的聲音。

她支起耳朵，狼叫聲卻漸漸遠了，只留下山風裹著蟲鳴，在夜空里輕輕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