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玥瑤蹲在田邊給妙妙編狗尾草。

草葉在指縫間打了個轉，忽然，熟悉的眩暈感從后頸竄上來——那是超市連接前的征兆。

她手一抖，剛編到一半的兔子“啪“掉在地上。

“媽媽，你咋笑成這樣？“妙妙蹲下去撿，軟乎乎的小手指蹭過她發燙的手背。

凌玥瑤低頭親了親女兒發頂，發梢沾著玉米葉的碎渣：“妙妙先跟鐵蛋奶奶回家玩，媽媽去給咱們賺糖吃。“

等妙妙攥著狗尾草蹦跳著跑遠，凌玥瑤在田埂上坐下，閉了閉眼。

再睜眼時，已經站在了“多維度超市“的收銀臺前。

“可算把你盼來了！“唐寶寶從貨架后探出頭，馬尾辮上的紅皮筋晃得人眼亮，手里還攥著個測糖儀，“我昨兒讓實驗室測了三次，你那玉米的還原糖含量比普通玉米高3%，農藥殘留零檢出！“

她把一沓檢測報告拍在柜臺上，玻璃紙封著的玉米面樣品在暖黃燈光下泛著蜜色，“咱們超市想跟你簽預售協議——你供綠色玉米面，我們按市價1.2倍收，首批要500斤！“

凌玥瑤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原以為超市最多收個百八十斤試銷，500斤足夠讓村里荒地上的收成翻兩番。

可面上只垂眼翻著報告，指尖劃過“有機認證“四個字：“換物資的比例呢？“

“老規矩1:1.5，“唐寶寶扒拉著計算器，“你給我們500斤玉米面，我們給你750斤現代玉米面，或者等價的貨幣、種子、化肥、日用品。”

“對了——“她從柜臺下摸出個玻璃罐，里面裝著曬得金黃的馬齒莧干，“我想要收野菜干，最近特別暢銷，給你三成提成！“

凌玥瑤喉結動了動。

三成提成意味著，村民挖一天野菜能抵上從前三天工分。

她想起今早路過村后山坡，漫山遍野的薺菜、馬齒莧正長得旺，想起王嬸家那三個總吃不飽的娃，想起村里娃娃盯著供銷社玻璃罐里的水果糖咽口水的模樣。

“我要先看合同。“她壓下心跳，指尖點了點檢測報告，“農藥殘留這一項，得寫清楚是你們超市的檢測標準，不是我故意不用藥。“

唐寶寶笑出小虎牙，從抽屜里抽出份打印好的協議：“早給你備著呢！

簽完字時，凌玥瑤懷里已經抱了袋標注“高鈣“的幼兒奶粉。

出超市前，唐寶寶塞給她個小鐵盒：“這是超市新到的兒童維生素軟糖，給妙妙嘗嘗。咱可說好了啊，下個月十五號前得把500斤玉米面湊齊！“

山風卷著玉米葉的清香撲過來時，凌玥瑤正站在自家院門口。

妙妙趴在鐵蛋奶奶懷里打哈欠，見她回來立刻撲過去：“媽媽，糖呢？“

她從口袋里摸出軟糖，看女兒舔著糖蹦蹦跳跳跑進屋，這才往大隊部走。

張國軍的煙鍋子在窗紙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她叩了叩門：“張大隊長，我有個想法。“

屋里的煙味嗆得人瞇眼。

張國軍掐了煙，抬頭時眼角的皺紋堆成溝壑：“說。“

“咱們玉米地要是分出一塊專門收玉米面，曬干磨粉能賣到城里。“凌玥瑤把超市的檢測報告攤在桌上，“我這邊有專門收貨的門道，說這是綠色有機的，城里人搶著要。“

“糧食可不能隨便動。“張國軍的手指敲著桌沿，“公社下的征糧指標還沒完成，要是私自賣糧......“

“我懂。“凌玥瑤早料到他會顧慮，“所以我打算用野地里的收成做試驗——村東頭那片荒坡，去年種紅薯都沒活，今年我帶著幾戶人家試種，不占公家的份額。“

張國軍盯著報告上的“有機認證“四個字看了半晌，忽然抓起煙鍋子重新點上：“你讓顧野盯著。那小子退伍前在后勤連管過倉庫，賬目清楚。“

凌玥瑤剛松口氣，就聽見院外傳來尖細的嗓門：“都來看看啊！有人要把糧食偷偷運去城里賣錢，這跟資本主義倒爺有啥區別！“

又是王翠蘭。

她叉著腰站，跑到村頭老槐樹下。

幾個納鞋底的婦女停了手，扛著鋤頭的漢子也湊過去，老李頭的孫子扒著她褲腿問：“王奶奶，資本主義是啥？“

“就是吃獨食！“王翠蘭拍開孩子的手，“她凌玥瑤帶著幾戶人種玉米，賣了錢自己揣兜里，咱們其他人家喝西北風？“

人群里響起嘀咕聲。

張二嬸搓著圍裙角：“我家那口子還說要跟著種......“

“王嬸子這話說得沒道理。“鐵蛋娘擠出來，懷里還抱著剛摘的黃瓜，“玥瑤教我家施肥的時候，連怎么留種都教了，哪是吃獨食？“

“你懂個屁！“王翠蘭的臉漲成豬肝色，“公社要是知道咱們私自賣糧，全體扣工分！

到時候哭都找不著墳頭！“

凌玥瑤攥緊了兜里的協議。

她想擠過去解釋，可腿肚子突然被什么碰了碰——妙妙不知什么時候跟了過來，正仰著臉看她，軟乎乎的小手攥著半塊沒吃完的軟糖。

“哭墳呢！“一道低沉的聲音從背后劈過來。

顧野扛著鐵鍬站在人群外，軍褲膝蓋處沾著新泥，眉峰壓得低低的，“王嬸子要是真怕，現在就去公社舉報。我陪你去，順便問問公社，荒坡上的玉米算不算公家份額。“

王翠蘭的脖子縮了縮，可嘴上還硬：“我、我就是提醒大伙兒......“

“提醒得好。“顧野把鐵鍬往地上一杵，“明兒開始，我帶著人在荒坡搭棚子。誰想跟著種，明早來大隊部登記；不想種的，該干啥干啥。要是再有人在村里瞎嚼舌根......“

他掃了眼王翠蘭，“我帶他去公社，把話跟書記說個清楚。“

人群漸漸散了。

顧野走到凌玥瑤身邊，從兜里摸出塊手帕，蹲下來給妙妙擦沾著泥的小手：“荒坡那塊地我讓人翻了，明兒就能下種。磨粉機我從鎮里借來了，在倉庫擱著呢。“

凌玥瑤望著他后頸被曬得發紅的皮膚，喉嚨發緊：“你怎么知道......“

“鐵蛋娘說你昨晚在村口轉悠了三圈。“顧野站起來，軍帽檐遮住了泛紅的耳尖，“我還讓人去問了鎮糧站，荒坡的地沒在征糧指標里。“

接下來的半個月，荒坡上的人比打谷場還熱鬧。

凌玥瑤帶著幾戶人家翻地、撒種、除草，顧野扛著測量儀在田埂上畫格子，說要按超市的標準分壟；鐵蛋娘把自家的竹匾全搬了出來，曬玉米時特意用清水洗過三遍；張二嬸的兒子騎了二十里路去鎮里買紗布，說要給玉米穗套上防蟲。

這天傍晚，凌玥瑤蹲在曬谷場上翻曬玉米。

夕陽把玉米粒染成金紅色，妙妙蹲在旁邊用玉米芯搭小房子，顧野抱著臺鐵殼磨粉機從倉庫走過來：“試試這機器？“

“吱呀——“磨粉機轉起來時，金黃的粉雪撲簌簌落進布袋。

凌玥瑤捏起一把，對著光看：“比供銷社賣的還細。“

“明兒就能裝袋了。“顧野用袖口擦了擦汗，“我讓柱子他爹去借了輛板車，后兒早上去鎮里趕班車。“

凌玥瑤望著漫山遍野的玉米地，風掠過田壟，掀起層層金浪。

她想起超市里唐寶寶說的“綠色有機“，想起妙妙咬著軟糖時亮晶晶的眼睛，想起顧野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灌溉時間——這條路，她走定了。

“小凌！“

背后突然響起張國軍的喊叫聲。

凌玥瑤轉身，見他正站在曬谷場邊，手里捏著封皺巴巴的信，額角的汗順著皺紋往下淌：“鎮里公社來消息......有人舉報你搞資本主義，明兒要派人來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