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返鄉篇3
- 重生之我要拿下肖賽冠軍
- 孤弦寒箏
- 3880字
- 2025-08-28 00:04:54
臘月里,天亮得遲。院子前后都熱鬧了幾天。大伯從市集上拎回兩只公雞三只鴨,父親把舊鐵籠翻出來,洗了泥,架在桂花樹下。
雞在籠里來回踱步,紅冠一抖一抖;鴨子蹲在角落里縮著脖子,喙貼著翅,偶爾“嘎”一聲,院子就像被針尖輕輕扎了一下。
江臨溪捏著一小把碎米,蹲在籠邊喂它們,手心被啄得發癢,笑著往后縮。狗繞著籠子轉兩圈,尾巴甩得快,聽見父親一聲“去”,又懂事地趴回臺階下。
屋里也忙。祖母坐在門檻上挑花生,面前擱著舊簸箕;
母親把窗紗拆下來泡在水里,又去廚房數年貨:一袋糯米、兩罐紅糖、幾串鄰居晾的臘腸。鍋里燒著一口清湯,掀蓋是熱汽和鹽味。
二樓電子琴的指示燈亮著,江臨舟把音量壓到最低,從手指最慢的音階開始,練一遍,再停下來聽樓下的動靜——祖父的呼吸,墻上掛鐘“滴答”的節奏,和院子里雞鴨偶爾的翅膀撲閃。他收回手指,放平氣息,不讓音從窗縫里溢出去。
幾天都是如此。他早晨跟著雞鳴起,午飯后再上樓,夜里鄰居的鞭炮聲響徹巷口,他依舊在鍵盤前琢磨一個連音的呼吸點。
家人偶爾上樓喊他下去幫忙,他只是點頭,放下手,又很快坐回去。練琴的聲音和樓下年味的熱鬧隔著一層樓板,各不相擾。
對聯在第二天才貼上。
父親踩著木椅,把去年的殘膠用指甲摳干凈,再把新的紅紙按直、抹平,手掌從上到下一寸一寸壓過去。風從巷口灌進來,帶著潮氣,吹得“福”字的下角輕輕翻起。
大伯拿錘子把門閂上的松釘敲緊,聲音一下一下,很穩。江臨溪在門檻上寫作業,鉛筆戳得重;祖母把藥盒擺整齊,念叨著早中晚的順序。雞籠里落下幾根羽毛,粘在地磚的水跡上,像幾筆寫了一半的字。
又過了一天,天光比前幾日亮。中午有鄰居在巷口放了兩掛小鞭炮,細響一路散進屋里,像把空氣敲松。飯后不久,院門外傳來腳步,接著是兩下鐵環磕門的聲音,不急不緩。
江建華去開門。門一拉,風把外面的塵氣帶進來。門口站著一位身量不高的老太太,灰藍色呢子外套,手袖口磨得起毛,脖子上掛著一串木珠,胸前又別了一枚小小的十字架。她一手提著布口袋,一手捏著兩張票根似的東西,腳邊還放著一兜橘子,表皮有點青。
來的是江家的姑婆,祖父的親妹妹。她年輕時隨親戚去了外地,后來就在城邊一所老小區住下,偶爾在教會做點志愿,每年也就回一兩趟。
人偏瘦,短發利落,脖子上掛著一枚小小的十字架,呢子外套舊卻干凈。手里拎著一只帆布袋,露出一角《贊美詩》和一瓶維生素,還有兩包薄荷糖、幾只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
小時候她來,總會給孩子們帶幾顆進口糖;后來帶的是藥、是補劑,或一張寫著“愿主保守”的小卡片。
她說話輕,普通話利落,尾音收得短;笑不夸張,像多年養成的禮貌。
姑婆跨進門,微微一彎腰。她把布袋遞給母親:“路上買的”說完就往北面臥室走,步子有點急,又小心翼翼。
臥室的光線更暗些。姑婆走到床邊,先不說話,扶著床欄看了祖父一眼,又轉向祖母,小聲問:
“今天好不好?”
祖母說:“剛睡醒,不發燒,吃了兩口粥。”
姑婆“嗯”了一聲,伸手去摸祖父的額頭,手指很輕,像在撫一片薄紙。
“哥,你看看我。”她俯下來一點,“我來啦。”
祖父的眼睛緩慢轉動,像是順著聲音找。停在她的方向,沒多久又失焦。姑婆沒急。
她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低聲一句:“求主看顧。”
她把布袋放到床頭柜上,翻出一小包她自己縫的布香囊:“這不是神道,我就拿來壓枕頭,聞著心里安穩。”祖母“嗯”一聲:“放吧,放吧。”
母親把屋里的小太陽打開半格,角度對著祖母腿。
姑婆坐到竹椅上,忽然注意到角落的電子琴紙箱泡沫:“這是什么新買的?”
母親道:“二樓擺了一臺電子琴,臨舟練手用的。”
姑婆這才側過臉看江臨舟。她先掃一眼他手邊攤開的譜,又看他指尖,像在確認什么,這才松了口氣似的笑:
“還在練啊。”
聲音很輕,尾音收得短,
“我前陣子還以為你不練了呢,一直替你禱告——感謝主。”
她抬手在胸前畫了個小十字,目光落回他身上,笑意更真了一點,“記著,先有心,再有音。”
她把目光放回床上,手掌輕輕拍祖父的被角:“哥,你看,家里都在。你放心。”
祖父喉頭動了動,發出很淺的一小聲,像是夢里翻身。
姑婆彎腰靠更近,在他耳邊放軟了聲音:“都是老天的安排,主也都看著。”祖母在旁邊輕輕嘆了一口氣,沒有接話。
晚飯提前做。母親把廚房里備好的菜收拾出來,刀刃在砧板上“噠噠”地落。
姑婆在灶臺邊幫忙擇菜,一看要切肉,急忙把手往后縮,“我不吃葷的,幾十年了,一點也不沾。”說完又笑笑,“你們吃,吃。人活著要有力氣,吃肉也不作孽。佛說慈悲,主也說饒恕。”她自顧自把話串在一起。
開飯時她執意要先念一段“感恩禱告”。她站在椅子后面,十指交握,又低低地念了一句。
桌上人都沒吭聲,只是各自放慢了動作。姑婆吃得很清淡,夾青菜,喝清湯,連一塊豆腐上的肉末也挑得干凈。江臨溪偷偷看她,筷子懸著不敢放。
“姑婆,您吃這個,清的。”母親把一碗素湯推到她面前。
“好,好。”姑婆點頭,“謝謝你。”她說話總是三兩句一個“好”,像給每一個動作作結。
吃到一半,她忽然抬頭看向江臨舟:“你學琴,是好事。”
停一停,“你記得,別忘了先做人,再彈琴。彈琴,是人的手在彈,不是手在彈人。”
她這句話像是從別處背出來,又像是這些年自己積在心里的總結。
“嗯。”江臨舟答。他知道這句話從哪兒來——姑婆的朋友,自己的老師傅義,他就算不在了,話還在。
江家從前沒碰過琴,這條線還是從姑婆牽進來的。江臨舟還小的時候,母親想著讓他學一門藝術,將來可以加分,便同親戚打聽。姑婆說她在教會認識一位很懂行的老師,可以先帶孩子去試一試。
那天傍晚,姑婆領著母子倆穿過背街,進了一棟老舊的居民樓,上到四樓。門開,是一位白發柔軟的老人,穿著羊絨背心,眼睛里有細細的亮。
他沒多寒暄,只示意坐下,問:“平時怎么練?”又指了指鋼琴:“你自己開始吧。”江臨舟想了想,從最熟的五指練習和一段短小的樂句彈起,音不多,氣息倒穩。不到半支曲子,老人抬手按住鍵蓋,笑了一下:“可以。”
后來,再后來,事情就順了下來。
現在她不太愿意在飯桌上講過去。她夾一筷子青菜,抬頭:
“你們別管我,我這幾年走得彎路多,拜佛也好,信主也好,我心里就想一個事:人活著,別做虧心。”她說到這里,放下筷子,合掌,低低地念,隨即又把十字架按了一按,“感恩主。”
桌上人彼此看一眼,誰也沒笑。只有祖母輕聲打圓場:“吃吧,吃吧。”
飯后,姑婆要走。她提起布袋,又把那兜橘子塞到江臨溪懷里:“甜的,不酸。”轉身,對著臥室門口躺著的哥哥說了說話:
“哥,你安心。日子一天天過,總會好到頭。”
這一句誰也沒接,但祖母的眼圈又紅了。
大伯送她到村口。她回頭連說三個“好”,腳步不快,鞋跟落在凍得硬的土路上,發出一點脆聲。黃昏壓下來,遠處有人放了兩掛小鞭炮,聲音散在潮濕空氣里。
門一合,院子里空了一塊。屋子像忽然松了口氣,又像更緊了。
“她這樣,是不是受的打擊太大?”大伯把門閂扣上,小聲問。
沒人特指哪一件。
父親“嗯”了一聲,又搖頭:“隨她吧。她心里有數。”
祖母在椅子上坐下,雙手搓了搓:“她小的時候,是個怕黑的小崽子,夜里要握著我手睡。”頓一頓,
“人心里的黑,燈開著也照不凈。”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像想起來什么似的:“你們這些孩子的爺爺啊,他小時候家里窮,又是‘成分’不好,他爸媽走得早,連張影也沒留,兄妹倆分給不同親戚養。我是童養的,從小就給人帶來他家。我們兩邊都不算好,都是在人屋檐底下過。”
她的說法直白,詞也不講究:
“那時候,誰都兇,誰都擰著。你爺爺十幾歲,在地里干活,有個人罵他,他脾氣一下上來,就動手了。后來他們把他綁起來,吊在樹上,吊了半晌。
你姑婆抱著管事的腿死命哭,嚇得肝都要碎了,嚷著:
‘我就一個哥,你別把他弄死!’那人最后松了口,才放下來。”
她嘆了一口氣,用最簡單的話把那一段蓋過去:
“以前日子不好呀,覺得個個是壞人。現在呢,還是這些人,碰著面都笑,像沒事了。可心里的刺,它在啊,誰心里沒有?只是年紀大了,不想翻。”
她的眼神在屋里轉一圈,落到祖父的臉上。
母親把一杯溫水放到祖母手邊:“媽,您慢慢說,別難過。”
父親站在門邊,拳頭握緊又松開。他沒說話,手指上的青筋起伏一下。
江臨舟側頭,就看見這一瞬。他知道父親年輕時出來闖,是什么勁兒在撐。
出人頭地這四個字,說出來輕,做起來像往山上推車。
他是替上代的人,去把臉面、把氣、把被壓下的那口氣,一點一點地往上抬。
臥室里,祖父的呼吸穩下來。小太陽的光線打在被面的褶子上,暖黃一片。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秒針走得認真。
大伯去廚房收拾碗筷,水聲斷斷續續。江臨溪把橘子搬進來,一顆顆擺在盤子里,挑最圓的放中間。母親把姑婆落下的小布香囊塞到枕頭底下,壓平。她的手指停了一瞬,又把香囊拉出來,看了看,輕輕笑了一下:“她這人,心里算盤多,手也巧。”
父親站在門口,目光掃過屋里每個人,最后落在祖父身上。他沒有再握拳,手垂著,像是在收力。
江臨舟看著父親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屋子里的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辦法頂著:
有人念佛,有人禱告,有人做賬、煎藥、洗碗,有人安靜得像一塊石頭。頂住日子,頂住回憶,頂住那一根不言而喻的刺。
外頭又響了兩聲鞭炮,村里孩子的笑聲跟著起起落落,被風一吹就散了。堂屋燈換成了暗一點的那盞,黃色的,像老照片泛起的一層暖。
江臨舟站起身,去二樓把電子琴的電源燈關掉,又下來。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轉頭看向屋里。
祖母把杯子擱下,撫了撫膝上毯子;父親靠在門框上,沉著;
大伯在廚房“嘩啦”把水一關;母親收起桌上的藥單,按順序扣進文件袋。
墻上那張有裂紋的老照片,在燈下反出一條白線,像是在提醒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沒說。
風從門縫里擠進來,帶著一點潮氣。屋里的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掛鐘繼續走,一秒一秒,把過去與現在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