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雨薇從燈火通明的致辭臺拾級而下，高跟鞋踩在木質(zhì)臺階上發(fā)出輕微而孤寂的聲響。

撲面而來的后臺空氣似乎比臺上更顯窒悶，混合著灰塵、汗水與殘留的發(fā)膠氣味。她手中捏著的優(yōu)秀學生證書邊緣有些硌手，但她幾乎沒注意到。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胸腔里那根因面對全校目光而緊繃的弦，終于緩緩松弛下來。一種虛脫般的輕快感，夾雜著演講殘留的微亢奮，在她四肢百骸流竄。

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話筒的冰涼觸感，但腦海里更清晰的，卻是早先與江臨舟四手聯(lián)彈時，指尖下那黑白琴鍵的溫潤與震顫，以及結(jié)束時他那極短暫卻真實存在的笑容。

那份經(jīng)由完美協(xié)作而產(chǎn)生的奇妙共鳴感，像溫熱的泉水仍在心頭涌動，沖刷著獨奏后的些微空茫。她迫切地想找到江臨舟。

不是為了一聲簡單的合作愉快，而是想抓住那稍縱即逝的連接感，想和他聊聊那個在第二樂章轉(zhuǎn)調(diào)處他刻意放緩的半拍節(jié)奏，是如何恰到好處地托住了她即興加上的裝飾音；想問問他是否也感覺到了最后那個和弦落下時，兩人呼吸那片刻的完全同步。

這種沖動對她而言有些陌生，卻格外強烈。

她的目光像探照燈般快速掃過忙碌的后臺。卸妝的舞蹈演員、收拾樂器的樂隊成員、大聲指揮著的老師終于，在一個堆放音響設備的相對安靜的角落，她看到了他。

江臨舟斜倚著一個黑色的器材箱，側(cè)影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放松。但他并非獨自一人。

林筱就站在他面前，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拿著瓶水，正眉飛色舞地說著什么，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活潑笑意。

她甚至夸張地做了一個彈琴的動作，手指在空中飛快跳躍。江臨舟聽著，雖然沒有大笑，但嘴角那抹松弛的弧度是實實在在的，眼神里也沒有了平日里的疏離冷淡。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一種陳雨薇很少見到的、全然放松的、甚至可以說是舒適自在的狀態(tài)。

他們之間流動著一種顯而易見的老友般的熟稔和自然，仿佛形成一個無形的、旁人難以介入的氣場。

陳雨薇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在原地，像是被那融洽的畫面釘住了。

一絲驚訝和疑惑率先掠過心頭。

林筱？她怎么會在這里？后臺管理雖不嚴，但她并非這場演出的參與者。而且他們什么時候這么熟了？聊得這樣投機？

隨即，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預料、更不愿承認的細微失落和遺憾，像一根冰涼細小的針，輕輕刺入心口。那感覺來得快而隱秘，卻尖銳。

仿佛她剛剛小心翼翼捧起的一點溫熱余燼，還沒來得及仔細感受其中蘊藏的可能，就發(fā)現(xiàn)那火光旁邊早已有了另一人共享溫暖，甚至那溫暖可能并非因她而生。

她極輕極深地吸了一口氣，如同登臺前調(diào)整狀態(tài)那般，將臉上所有不必要的情緒迅速收斂、壓平，重新覆上一層禮貌而平靜的、無懈可擊的優(yōu)等生面具。

她捏著證書的手指微微收緊，然后才邁開步子，以一種無可挑剔的平穩(wěn)姿態(tài)朝他們走去。

她走近時，林筱率先注意到了她，立刻笑著揚聲打招呼，語氣熱情而自然：

“雨薇！這邊！哇，剛才致辭講得真好！又大氣又穩(wěn)！”

林筱作為樂團資深長笛手，與陳雨薇在各種大小演出中合作過多次，雖不算知心密友，但也是能自然寒暄、彼此欣賞的關(guān)系。

江臨舟聞聲也轉(zhuǎn)過頭來，看到陳雨薇，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情緒，但很快恢復平靜，只是尋常地點了下頭，語氣是一貫的平淡：

“講完了？”

他似乎完全沒察覺到陳雨薇可能是特意回來找他的，也沒意識到自己方才與林筱的互動有何特別。

陳雨薇停下腳步，站在一個既不顯得過于親近也不至于疏遠的社交距離，先對林筱微微彎了彎唇角，露出一個標準化的笑容：

“謝謝。也就是把稿子背熟了而已?！?

她的語氣輕描淡寫，將那份努力一語帶過。然后她才看向江臨舟，聲音保持著一貫的平穩(wěn)，聽不出什么波瀾：

“嗯，剛結(jié)束?！?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自然地移開，落在他手中那瓶水上，又很快移開。

她的回應禮貌而得體，無可指摘。但若細心感受，便能察覺那語氣里比平時多了一分不易察覺的微涼與距離感，不像剛剛經(jīng)歷過完美默契的搭檔，倒像是偶然碰見了還算熟悉的普通同學。

“豈止是背熟，那氣場可是學不來的，”林筱似乎沒感覺出什么，依舊興致很高地看著兩人，很自然地把話題引回剛才的焦點。

“不過說真的，今天最絕的還是你們倆的合奏！我在臺下都快聽呆了！那個聲部交織，呼吸感絕了！是吧，江臨舟？”

她很自然地把話頭拋給江臨舟。

江臨舟被點名，抿了下唇，似乎不太習慣被這樣直白地夸獎，尤其是當著陳雨薇的面。他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目光掃過陳雨薇，又很快垂下，盯著手里的水瓶。

陳雨薇只是淡淡笑了笑，笑意未達眼底，并沒有接林筱關(guān)于合奏的話頭。她似乎對再次討論那段演奏失去了興趣，目光輕輕掃過周圍越來越喧鬧的人群。

越來越多的學生開始收拾東西，老師也在高聲招呼著各班集合，散場的氛圍越來越濃。

“好像差不多要結(jié)束了?！标愑贽笨戳艘谎坌[起來的出口方向，語氣平常地陳述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切斷了之前的話題，“應該要集合清點人數(shù)了?！?

這話像是一個自然而有效的休止符，為這短暫的、略顯微妙的三人同框畫上了句點。

林筱看了看情況，點點頭：“是啊，終于解放了！那我先過去找我們班的人了？”她說著，很是干脆地朝兩人揮揮手，笑容依舊燦爛，

“假期愉快啊你們！”

“假期愉快?！标愑贽蔽⑿χ貞?。

江臨舟也抬了下手，算是告別。

看著林筱輕快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江臨舟也拿起放在一旁的譜夾和外套，轉(zhuǎn)向陳雨薇，似乎猶豫了一下，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也許是關(guān)于剛才的演奏，也許是別的。

但最終，他也只是說了一句：“那…走吧？”

陳雨薇點了點頭，沒有再看他，也沒有等待，率先轉(zhuǎn)身，平靜地走向自己班級集合的方向。后臺混亂的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雜亂的地面上，看上去依舊挺拔、優(yōu)秀、無懈可擊，卻莫名透著一絲難以靠近的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