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陳錚從上官趙垣口中,領(lǐng)受了那一道如同催命符般的圣諭。
“即刻前往北鎮(zhèn)撫司詔獄!協(xié)助太子妃娘娘‘丙字庫’一案卷宗證物,務求詳實!”趙垣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卻像冰錐砸在陳錚耳膜上,“那賬本重中之重,是娘娘查驗過的一本關(guān)鍵賬簿。你的差事——登記其形制、封存狀態(tài),詳錄其內(nèi)容要點,尤其是批注、印鑒,一字不得遺漏!”
“此乃陛下親口諭令,特旨欽差。辦妥后,記錄密封,直呈御前。”
詔獄!
陳錚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那兩個字,是朝堂之上諱莫如深的禁忌,是深埋于皇權(quán)之下的活人墳冢。
他這個少卿,權(quán)力相當三法司高官,素日里打交道的是律條、卷宗、堂審,最兇險也不過是地方上的刁民悍匪,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要踏入那不見天日、只聞鬼哭的絕地。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
“趙大人…”陳錚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下官…下官恐難當此重任…那詔獄…”
“陳錚!”趙垣的眼神陡然銳利如鷹隼,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皇命如山!你以為這是與你商量?”他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貼著陳錚的耳朵,氣息帶著森然寒意:“聽著,此去非比尋常。‘丙字庫’水深千尺,那賬簿…是能要人命的東西。”
“陛下讓你去,就拿出你精通律例、勘驗的能耐。你要做的,就是給那本賬簿,打上大理寺的印,證明它存在過,證明它上面的字跡、印鑒,是你陳錚親眼所見、親手所錄。”
“明白嗎?這是背書,是陛下要的鐵證。”
陳錚渾身一震,趙垣的話,瞬間澆滅了他最后一絲僥幸。
皇帝這哪是讓他去“協(xié)助”,是讓他去做一道“活封印”,一個官方認證的“人證”。
他記錄的每一個字,都將成為未來可能掀起的滔天巨浪中,一塊沉甸甸的、無法辯駁的基石。
這差事,哪里是燙手,分明是抱著燒紅的烙鐵行走在刀尖之上!
“還有,”趙垣的手重重按在陳錚肩上,那力道沉得讓他膝蓋一軟,“詔獄乃虎狼之地,皇城司、內(nèi)衛(wèi)府…盤根錯節(jié),人心難測。一旦庫房出事,無論賬簿被盜、被毀,還是看守被殺,立刻封鎖現(xiàn)場,控制所有在場之人,嚴禁消息外泄,尤其是提防內(nèi)衛(wèi)府的人動手腳,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將所見所聞,一字不差,直接密報陛下!這是你唯一的生路,也是你全族的生路!記住了嗎?”
“意外”…“封鎖”…“控制”…“密報陛下”…這些冰冷的詞句砸得陳錚頭暈目眩。
他竟成了皇帝預設在那血腥漩渦中心的一顆釘子,一個活生生的保險栓。
“下官…明白!萬死…不負圣恩!”陳錚深深一揖,聲音帶著絕望的嘶啞,額頭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陳錚素有剛正不阿、精于律務的虛名,在派系林立的朝堂中顯得相對中立,是個能取信于人的技術(shù)官僚;自己骨子里那份謹慎乃至膽小,讓蕭天賜確信他不敢耍滑頭,易于掌控。
陳錚明白,或許…陛下手中還捏著他某個不為人知的軟肋,確保他這條命和全家的命,都牢牢系在皇命之上,不敢有半分違逆。
帶著四名精挑細選、絕對可靠的大理寺差役,陳錚手持那枚仿佛有千鈞重的限時御賜通行令牌,一步步走向那座象征著皇權(quán)絕對恐怖的地下堡壘——北鎮(zhèn)撫司詔獄。
每穿過一道厚重的、布滿銅釘和窺孔的鐵門,門軸轉(zhuǎn)動發(fā)出的嘎吱聲都像是地獄惡鬼的獰笑。
通道兩側(cè)石壁上滲出的陰冷水汽混合著濃重的霉味、排泄物惡臭,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如同鐵銹般揮之不去的血腥氣,無孔不入地鉆進鼻腔,直灌肺腑。
兩側(cè)幽深的牢房里,偶爾傳來一兩聲壓抑到極致的呻吟或鐵鏈拖曳的刺耳聲響,都讓陳錚和差役們頭皮發(fā)麻,后背的寒毛根根倒豎。
終于,在獄卒冷漠而警惕的指引下,他們抵達了存放“丙字庫”案卷宗的庫房區(qū)域。
遠遠地,陳錚就看到了那個站在庫房門口、一身素凈宮裝卻氣場冷冽如霜的背影——沈貴妃沈青梧。她似乎剛剛查驗完畢,正對門口的兩名書吏低聲交代著什么。陳錚心頭一緊,連忙加快腳步。
他趕到門口時,沈青梧恰好轉(zhuǎn)身向外走來。兩人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短暫交匯。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冰冷無波,沒有任何情緒,卻讓陳錚瞬間如墜冰窟,四肢百骸都凍僵了。他慌忙躬身:“下官大理寺少卿陳錚,奉旨…”
沈青梧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仿佛他只是一團空氣,只留下一句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低語,縈繞在血腥與霉味混雜的空氣里:“看好它。”
那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陳錚的耳朵。
他僵在原地,直到沈青梧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通道的陰影中。
巨大的恐懼和責任感幾乎將陳錚壓垮,他帶著差役踏入庫房。
庫房內(nèi)陳設簡單,彌漫著舊紙和灰塵的味道。
那兩名書吏垂手侍立一旁。陳錚的目光第一時間鎖定了沈青梧剛剛放回一個特制木函中的物件——一本看起來頗為厚實、邊緣泛黃的賬簿。
能攪動風云、也能要了他命的那賬簿!
“奉圣諭,本官需登記封存此證物,請二位…”陳錚的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wěn),示意差役準備筆墨和專用的封存函匣,同時向存放賬簿的木函走去。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就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木函邊緣,兩名書吏的注意力也被他吸引過來的那一剎那——
噗!
庫房內(nèi)唯一一盞豆大的油燈,毫無征兆地熄滅了!絕對的、令人心悸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
“誰?!”陳錚魂飛魄散,失聲驚叫,下意識地向后踉蹌退去。
“呃…嗬…”兩聲極其短促、像是被生生扼斷喉嚨的悶哼幾乎同時響起。
緊接著是重物砸在冰冷石板上的沉悶聲響。
黑暗中,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牙齒發(fā)酸的利器切割皮肉和骨骼的“嗤啦”聲清晰傳來。
濃烈到化不開的、帶著新鮮鐵銹味的血腥氣如同爆炸般猛地擴散開來,瞬間蓋過了所有其他氣味,蠻橫地塞滿了陳錚的鼻腔、喉嚨。
“有刺客!保護大人!”門外差役的驚吼伴隨著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聲響起。
混亂中,陳錚只覺一股凌厲刺骨的勁風裹挾著濃重的血腥味,幾乎是貼著他的面門呼嘯掠過。
死亡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血液!他狼狽地向后跌倒,重重摔在地上,僥幸避開了那致命的一擊。同時,他聽到另一側(cè)傳來木架被撞倒的嘩啦聲和一個迅速遠去的破空聲,兇手已然遁入詔獄深不見底的黑暗迷宮。
當差役們終于手忙腳亂地點燃火把,昏黃跳動的光芒重新照亮庫房時,映入陳錚眼簾的景象,讓他大腦一片空白,胃里翻江倒海,他直接當場嘔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