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言望著白亭眼里跳動的星光，指尖在袖口悄悄蜷了蜷。“會呼吸的房子“——這五個字像顆被時光泡軟的梅子，酸絲絲地漫過舌尖，又倏地漾開清甜。她記起五歲那個梅雨季，老宅的墻根長了層綠苔，她蹲在雨棚下看螞蟻搬家，忽然指著遠處黛色的山影說：“白亭哥，我想要座會呼吸的房子，墻是暖的，窗能接住月亮，下雨時屋頂會唱歌。“

那時白亭正趴在石階上畫素描，鉛筆在牛皮本上沙沙作響。他頭也不抬地應：“好啊，等我學會修老房子，就給你蓋一座。“雨水打濕了他的劉海，順著鼻尖滴在本子上，暈開一小團墨漬，倒像給那座只畫了個輪廓的小房子，添了片朦朧的云。

“你還記得。“顧言的聲音輕得像飄落的梧桐葉，被晚風卷著，輕輕撞在白亭胸口。

他低頭笑了，睫毛上還沾著修復室的木屑。“你說的話，我都記著。“他伸手替她把被風吹亂的圍巾系好，指尖擦過她耳尖時，兩人都頓了頓。夕陽把他的側臉切出柔和的金邊，鼻梁高挺的弧度，倒和他畫里那座小房子的屋脊線重合了。

修復室的木門在身后“吱呀“一聲合上，驚飛了檐下的麻雀。顧言回頭望了眼，窗臺上那盆文竹被夕陽染成了金綠色，葉片上還沾著她早上擦窗時留下的水痕。案頭攤開的《梧桐雙鳥圖》只露出一角，墨色的梧桐葉間，藏著半只振翅的白鷺，那是白亭昨天剛補好的地方，筆觸和古畫原本的氣韻幾乎分毫不差。

“那幅畫還要修多久？“她踩著滿地碎金似的光影問，影子被梧桐枝椏切成一段段的，像串起的回憶。

“快了，“白亭的皮鞋碾過落葉，發出清脆的聲響，“最麻煩的是左下角的蟲蛀，得用楮樹皮紙一點點補。不過昨天試了新調的漿糊，黏性剛好，不會損傷原畫。“他說起修復時，眼里總帶著種專注的溫柔，像在談論稀世珍寶——其實在顧言心里，他低頭調漿糊的樣子，比任何古畫都好看。

他們沿著研究院的青石板路慢慢走，墻根的秋海棠開得正盛，花瓣上的露珠把夕陽折射成細碎的彩虹。顧言數著白亭的步幅，發現他總能精準地踏在光影交錯的地方，仿佛早已把這條路的明暗都刻在了心里。就像他知道她喝咖啡要加兩勺糖，知道她看修復報告時喜歡咬著筆桿，知道她每次緊張就會摩挲無名指上的銀戒——那戒指內側刻著極小的“亭“字，是去年她生日時，他用修復青銅器剩下的銀料打的。

“上周去蘇州，見到個老木匠。“白亭忽然開口，踢開腳邊一塊小石子，“他說有一種榫卯結構，不用一根釘子，房子能住上百年，還會隨著四季濕度變化微調，真的像在呼吸。“

顧言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他上個月出差帶回來的那本《營造法式》，扉頁上貼著張速寫，畫的是座帶天井的小房子，屋檐翹角上停著只白鷺，旁邊寫著“言言的房子·草稿“。當時她只當是隨手畫的，現在才發現，紙頁邊緣已經被翻得起了毛邊。

“你真的在找？“她停下腳步，仰頭看他。夕陽正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讓他眼里的星光顯得格外溫柔。

白亭彎腰撿起片完整的梧桐葉，葉脈像幅精致的網。他用指尖沿著葉脈輕輕劃動，像在觸摸時光的紋路。“找了三年了，“他忽然笑起來，眼角有淺淺的紋路，“去年在徽州見到座明代老宅，梁柱上的彩繪還很清晰，院子里有棵和這棵差不多粗的梧桐。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離研究院太遠了，“他把梧桐葉夾進她的筆記本，“你說過，想每天都能看到修復室的晨光。“

顧言的鼻子忽然有點酸。她從沒想過那些隨口說的話，會被他當成重要的承諾來兌現。就像她曾抱怨市面上的修復手套太硬，第二天他就翻出外婆留下的老布，縫了雙軟乎乎的棉布手套；就像她念叨想吃巷尾那家鋪子的桂花糕，他會算好時間去排隊，回來時糕點還帶著溫熱的香氣，紙包里總多放一小袋她愛吃的青橄欖。

“前面有家糖畫攤，“白亭指著街角的炊煙，“去看看？“

顧言點點頭，任由他牽著穿過巷口。賣糖畫的老師傅正用銅勺在青石板上勾勒，金黃的糖稀在陽光下閃著琥珀光，轉眼間就化作只振翅的鳳凰。“小姑娘要只什么？“老師傅抬頭笑問，皺紋里盛著夕陽。

“要只兔子，“白亭搶先開口，從口袋里摸出零錢，“要帶翅膀的。“

顧言愣了愣，看他時，正撞見他眼里的笑意。五歲那年在廟會，她非要買只帶翅膀的兔子糖畫，結果沒拿穩掉在泥里，哭得驚天動地。白亭蹲在地上替她撿碎糖渣，說：“別哭，等我學會畫糖畫，天天給你畫帶翅膀的兔子。“那時他的指尖沾著糖稀，亮晶晶的，像落了片星星。

“好了，“老師傅把糖畫遞給她，竹簽上的兔子耳朵長長的，翅膀薄得像蟬翼，“小伙子每次來都這么說，說女朋友屬兔，就喜歡帶翅膀的。“

顧言的臉騰地紅了，剛要解釋，手腕卻被白亭輕輕捏了捏。他接過老師傅遞來的紙巾，細心地擦去她指尖沾到的糖稀，動作像在清理古畫上的霉斑，溫柔得讓人心頭發顫。“師傅說得對，“他看著她的眼睛，聲音里裹著糖香，“她一直都喜歡。“

往回走時，顧言舉著糖畫，生怕翅膀被風吹掉。白亭忽然停下，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拿出個小盒子。“昨天去文物市場淘的，“他打開盒子，里面躺著枚青玉小墜，雕的是座小房子，屋檐下掛著個小小的鈴鐺，“老板說這是清代的玩意兒，可惜鈴鐺掉了，我找銀匠補了個新的。“

他把玉墜系在她的包帶上，鈴鐺輕輕一響，清越得像山澗的泉水。“你看，“他指著玉墜上的窗戶，“這窗欞是鏤空的，月光能穿過去，像不像你說的'窗能接住月亮'？“

顧言的眼眶忽然熱了。她想起那本被翻舊的《營造法式》，想起徽州老宅的照片，想起他案頭那些標著“采光測算““木材含水率“的筆記。原來有些約定，從不是隨口說說的戲言，而是藏在時光里的種子，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悄悄生了根，發了芽。

走到研究院門口的老槐樹下時，暮色已經漫了上來。白亭忽然從背后輕輕環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聲音混著槐花香：“那座房子，我想在院子里種棵梧桐。“

“為什么？“

“因為你說過，“他的呼吸拂過她的耳廓，帶著點癢，“梧桐葉落的時候，像有人在說悄悄話。“

顧言轉身撲進他懷里，把臉埋在他胸口。他的襯衫上有淡淡的松節油味，還有糖畫的甜香，那是屬于他們的味道。遠處傳來修復室的鐘聲，一下一下，像在為時光里的約定倒數。

“白亭，“她悶悶地說，“等《梧桐雙鳥圖》修好了，我們去看那座房子吧。“

他收緊手臂，把她抱得更緊些，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里。“好，“他在她發間輕聲說，“還要在門上掛塊匾，寫上'言亭居'。“

顧言笑起來，眼淚卻掉在了他的襯衫上。她想起五歲那年，他在牛皮本上畫的小房子，旁邊歪歪扭扭寫著“言言的家“；想起十五歲那年，他在她的同學錄上畫了棵梧桐樹，樹下有兩個小小的人影；想起二十五歲這年，他站在夕陽里，眼里盛著星光，說要給她一座會呼吸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