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晨霧還沒散，老槐樹上的麻雀撲騰著翅膀，那碎白的霜就被震得抖落在周馨的肩膀上了。

周馨正蹲在攤位前，剛剛把靛藍的粗布給鋪平，手指尖上還沾著媽媽連夜縫盤扣剩下的線頭呢，突然，身后就傳來橡膠底鞋踩在石子上的聲音。

“周馨？”

這聲音就像個冰錐子似的，順著她的后脖頸就扎到脊梁骨里去了。

她都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王茹。

以前，這王茹的聲音總是甜得像裹了蜜似的，說什么“晚晚你手巧啊，咱們一起開個公司唄”，還說“陳默最近壓力大，你多擔待著點”。結果呢，到公司破產那天，王茹那涂著玫瑰色指甲油的手，拿著賬本就拍到周馨臉上了，還說：“你自己傻，能怪誰?。俊?

“周末不是說要去圖書館嗎？”王茹的影子就這么罩下來了，她身上那件羊絨大衣散發出來的香奈兒香水味，熏得人可難受了，感覺特別悶。

周馨抬起頭來，正好對上對方涂著淺棕色眼影的眼睛，這眼神和前世在法院對峙的時候，那種裝無辜的樣子一模一樣，一點差別都沒有。

“幫家里干點活?！敝苘暗拖骂^去整理那些樣衣，氣得指甲都掐到手掌心里去了。

以前，周馨總是怕傷了別人的面子，現在她倒想看看，到底誰先忍不住。

王茹穿著高跟鞋在攤位前轉了半圈，手指尖從一件繡著小熊貓的棉服上劃過，然后說：“這針腳都歪了?！苯又€仰起下巴，“我爸工廠里的女工，一天能做十件呢?！薄澳鞘悄业墓S呢。”周馨把衣服往懷里緊了緊，“我媽親手繡的，一件得花三天時間?！?

王茹的嘴角微微一抽，正要說話呢，巷口突然傳來一陣特別刺耳的哨聲。

周馨抬頭一瞧，只見藏青色制服下的肩膀線條繃得直直的——是城管來了。

“收攤！”領頭的那個男人聲音冷得像冰一樣，別在腰側的對講機還滋滋直響，“校門口不許有流動商販?！?

周馨的手指在攤布邊緣擰出了褶子。

上輩子在鵬城打工的時候，她推著煎餅車被城管追著跑了三條街呢，鍋鏟砸在地上的聲音到現在都還記著呢。

不過這一回，她可不能慌。

“同志，我是二中中專部的學生?！彼玖似饋?，后背挺得直直的，就像新竹子似的，“這是我和我媽做的手工衣服，不是非法經營?！?

“規定就是規定。”男人皺起了眉頭，帽檐下的眼睛就像兩口深深的潭水，“不管是不是學生，占道經營就是不行?！?

周馨的心啊，跳得就像敲鼓似的。

她就想起昨天半夜，自己和媽媽在燈下翻學生手冊的事兒了——實踐課要求“記錄社會經濟形態”呢，班主任張老師還在表格上蓋了紅章?！澳愠蜻@個！”她把學霸的書包翻開，那夾層都被翻得皺巴巴的了，費了好大勁兒才抽出一張紙來，“學校組織實踐活動呢，老師說能擺攤搞調研。”

男人把紙接過來，手指在“周馨”這倆字上點了兩下。

周馨瞅著他帽徽上的警徽，瞧見自己的影子在那上面晃悠——前世那副唯唯諾諾的模樣正在消失，一雙透著鋒芒的眼睛露了出來。

“對面那塊空地是臨時集市。”男人把表格遞回給她，說話的語氣溫和了些，“換到那邊去吧。”

“謝謝同志！”周馨彎腰收拾東西，那速度快得像一陣風似的。林小芳早就扛著折疊桌沖到前面去了，還喊著：“我剛剛已經占好位置啦！”

那些圍觀的學生一下子就散開了，有個穿藍色校服的男生吹了聲口哨，大聲說：“周馨可真厲害?。　币粋€扎著馬尾辮的女生擠過來，說道：“我下午就來買！”王茹的羊絨大衣被擠得衣角都皺了，她氣得直跺腳，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了，發梢從周馨的攤位掃過的時候帶起了一小陣風。

新的位置在兩棵梧桐樹中間，陽光灑下來，把“伊衣”這兩個手寫的大字照得明晃晃的。

周馨蘸了蘸紅墨水，在硬紙板上寫了句“支持學生實踐，請多關照！”，那墨水還沒干呢，就圍過來一群人?！肮媚?，這梅花盤扣是手繡的不？”戴毛線帽的阿姨翻著袖口問道，“給我外孫女來一件呀?！?

“這口袋能裝下手機不？”穿呢子大衣的年輕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我就要這件帶格子的啦?！?

林小芳舉著一件連帽棉服大聲說：“瞅瞅這毛領，軟乎乎的，就跟云朵似的！”周馨的媽媽蹲在一旁收錢，手也不抖了，把一張張紙幣捋平，疊成小方塊兒后塞進圍裙兜里。

太陽往西斜下去的時候，攤位上的布上就只剩下一件藕粉色的樣衣了。

周馨數錢數得手指頭都發燙了，兩張一百元的大票子，五張五十的，還有一堆零錢，加起來一共是六百二十八塊呢。

“晚晚，城管同志還在那邊呢！”林小芳捅了捅周馨的胳膊。

周馨抬起頭，看到穿藏青色制服的人靠在樹邊，那男的正低著頭看手表呢。

她咬了咬嘴唇，把那件藕粉色的棉服疊好，袖口繡著的玉蘭花特別好看。

“同志。”她走上前去說，“這是給您愛人的?！?

男人往后退了小半步：“我們可不能收禮?！?

“這不是禮。”周馨把衣服往他懷里一塞，“您愛人要是喜歡的話，我還能再做呢。這是我的電話。”她朝著衣服內側縫著紙條的地方指了指，說：“實踐活動得記錄反饋呢，您能不能幫個忙呀？”

男人低下頭看紙條的時候，喉結微微動了一下。周馨瞅見他制服上第二顆紐扣沒扣，里面洗得發白的秋衣領子露了出來，那顏色就跟前世爸爸在工地上穿的工裝顏色一模一樣。

“就這一回啊，下不為例。”男人說完就轉身打算走，可又回頭瞧了一眼攤位，“你這小丫頭，還挺機靈的。”

晚霞把影子拉得老長，周馨在攤前蹲著收拾針線盒。

林小芳揉著發酸的胳膊說：“今天賣出去十二件呢！我媽說咱們這攤位都快成網紅攤啦！”

“明天得加點薄款的衣服了?！敝苘鞍阉椴际盏椒即铮鞍ィ》迹銕臀伊粢庵c啊，最近學校里的女生都喜歡啥款式的衣服呀？”

“知道啦知道啦！”林小芳背上書包，“我表姐在百貨大樓賣衣服呢，她說現在韓版的寬松款特別流行……”

韓版？

周馨走到巷口的時候，腳步一下子停住了。

晚風吹過來，把她的圍巾掀了起來，吹得老木箱底下壓著的雜志頁嘩啦嘩啦響。這本雜志是前世在鵬城的廢品站撿到的，雜志上的模特穿著寬松的oversize棉服，帽子上還綴著毛球呢，照片的邊緣都已經泛黃了。

她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紙幣，那紙幣的溫度透過布面傳到了掌心。以前啊，媽媽躺在病床上，緊緊攥著她的手，滿臉愧疚地說：“媽沒給你攢下嫁妝呢?！爆F在啊，她就想努力攢錢，好讓媽媽能穿上暖和的羊絨衫，能在有暖氣的屋子里悠閑地繡盤扣，這就是她心里想要的。

“走嘍！”林小芳在前面大聲喊著。

周馨聽到喊聲抬起頭，就瞧見自家院墻上的爬山虎紅得跟火似的。再看廚房的窗口那兒，媽媽的身影晃來晃去的。弟弟陽陽呢，正舉著一根竹竿在打棗子，棗子“噗噗”地掉進竹籃里。

她趕忙加快了腳步，這時候風一吹，衣角就被掀起來了，里面藏著的雜志頁都露了出來。

嗯，明天得去布料市場逛一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