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帶著寒意的霧氣直往松樹林子里鉆。周馨跪在那青石板砌的墳前頭，她膝蓋下面的枯草，被壓得沙沙響。

她懷里抱著才兩歲的小閨女，這小閨女正抓著她的衣角咬呢，那口水啊，把她黑色毛衣的下擺都弄濕了。這毛衣，還是她今年在早市上撿便宜買的打折貨，袖口還掛著線頭呢。

“媽，您瞅瞅，小葡萄都能喊姥姥了?！敝苘俺榱顺楸亲樱瑥牟即永锬贸鲞€熱乎的豆沙包，“您活著的時候就饞這個，我讓早點鋪的張嬸兒特意多蒸了倆呢……”

突然，風就變大了，吹得那香灰直打轉兒，到處亂飛，迷得周馨眼睛生疼。

墓碑上照片里的女人，穿著洗得都發白了的藍布衫子，眼角的皺紋里還帶著笑呢。這就是周馨最后一次見她媽時候的樣子。

那時候啊，她媽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瘦得就剩下皮包骨頭了，還伸手摸她的臉說：“小馨啊，別為媽哭，媽這一輩子啊，也算是沒白活。”

沒白活？咋就沒白活了呢？

就因為中專畢業就去電子廠打工？就因為辛辛苦苦攢錢供弟弟念書？就因為被王茹騙光了所有積蓄的時候，她媽把自己的棺材本兒都拿出來給她填坑？

周馨的喉嚨里突然就有股腥甜的感覺，接著眼前一黑。迷迷糊糊的，她感覺又碰到了那雙手，那手糙得跟老樹皮似的，可又暖和得能把冬天的雪都給焐化嘍。“小馨啊，該醒醒嘍?！?

再一睜眼，熟悉的霉味兒直往鼻子里鉆。

鐵架床的鋼管把后背硌得生疼，周馨“騰”地一下坐起來，結果額頭“砰”地撞在上鋪床板上了。“嘶——”她趕忙捂住疼得要命的額頭，眼睛在宿舍里掃了一圈：藍布窗簾都褪色了，風一吹，一角被掀起來，外面光禿禿的梧桐樹就露出來了；墻根那兒堆著幾個蛇皮袋，里面裝的是從家里帶來的紅薯和咸菜；床對面的書桌上擺著個搪瓷缸子，缸子沿兒上還沾著昨晚沒洗干凈的牙膏沫呢。

最顯眼的就是墻上那張發黃的標語了：“努力學習，改變命運?！?

這八個紅字歪歪扭扭的，是去年開學的時候她們班自己貼上去的。

周馨慢慢把手放到臉頰上。

這皮膚滑溜溜的，就像剛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可不像前世三十多歲的時候，沒有那些小細紋；手指關節細細長長的，指甲蓋透著健康的粉色，也沒有在電子廠流水線上干活磨出來的老繭。

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摸床頭的日歷，上面寫著2002年12月5日，星期二。

“叮鈴鈴——”

床頭那老式鬧鐘突然響起來，那鈴聲可真刺耳，嚇得她猛地一哆嗦。記憶一下子全涌上來了：前世的今天啊，她正躲在宿舍的被窩里哭呢。為啥哭呢？王茹把她新買的藍布裙給剪了個洞，說是不小心的。

那時候她可傻了，還真就信了，心里想著閨蜜之間哪會有什么解不開的仇啊。

再后來呢？王茹拉著她開投資公司，說讓她管賬，自己去跑業務。誰能想到，王茹把客戶的錢全都卷走了，拿去給陳堂買車了。陳堂呢，還摟著王茹說什么“我愛的是她”。她就只能蹲在公司樓下哭，一直哭到半夜。第二天呢，醫院打來電話，她母親的癌癥已經是晚期了，確診單上繳費欄那是一大片空白啊。

“小馨？你沒事吧？”

門“吱呀”一聲就被推開了，林小芳端著個搪瓷杯探進頭來。她頭發亂得像個雞窩似的，睡衣領口還沾著飯粒呢。這丫頭啊，平時就特別貪睡，今天居然起得比她還早。

周馨看著那張滿是關切的臉，一下子就撲了過去，緊緊抓住對方的手。林小芳的手熱乎乎的，還帶著剛泡過熱水后的那種潮氣呢。她就問：“你這手咋這么涼呀？是不是胃又疼起來了？我今兒早上在食堂打了小米粥……”

“小芳啊，”周馨的聲音都打著顫兒呢，“我是不是在做夢呀？”

林小芳被她抓得可疼了，手里的搪瓷杯“當啷”一下就掉到地上了，粥灑得到處都是。她就說：“你、你這是咋啦？昨天晚上還好好的呢，今天早上咋就開始說胡話了？”說著她就伸手去摸周馨的額頭，“也沒發燒啊……”

周馨呢，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上輩子這個時候啊，她正因為王茹開的那個“玩笑”躲在被子里哭呢，就連林小芳遞過來的熱粥都沒接?？涩F在呢，她卻緊緊地抓住了這雙手，手指肚都能很清楚地感覺到林小芳手背上的那個小疤痕，那可是上周幫自己搬書的時候被紙箱給劃破的。

“我重生了?！敝苘巴蝗痪托α?，可是眼淚卻一個勁兒地往下掉，“小芳啊，我回到十六歲了。”

林小芳被她這個樣子給嚇著了，手忙腳亂地去抽紙巾，說：“你先別哭啊！是不是家里出啥事兒了？我昨晚上聽你說夢話還喊‘媽’呢……”

“我媽還活著呢?！敝苘耙话炎プΨ降氖滞螅f道：“昨晚做夢，夢到我媽癌癥晚期，需要做手術化療，我拿不出錢……?！?

林小芳的動作一下子就停住了。她和周馨是同村的，知道周馨的媽媽去年冬天在工地摔了一跤，打那之后老是說胃疼，可就是舍不得花錢去看病?！靶≤鞍。彼p聲細語地說，“你要是擔心阿姨的話，咱們周末就回趟家看看唄。我來幫你跟王老師請假。”

周馨猛地松開手，使勁兒擦了擦臉。上輩子，她老是想著“等以后有錢了”再帶媽媽去看病，結果就這么一直“等”著，等到媽媽咳血倒在工地上，送到醫院的時候都已經是癌癥晚期了?，F在好不容易有機會了，她可一定要抓住啊。

“小芳，我打算考個會計證?！敝苘袄洳欢〉卣f。

林小芳一下子就愣住了：“會計證？咱們學的可是電子技術啊，考那個有啥用……”

“我想轉行?！敝苘跋崎_被子下了床，穿著舊布鞋就踩在了冰涼的水泥地上，“我夢到自己過的可慘了，現在得學點兒本事才行。考會計證是第一步，接下來我還要專升本，去考注冊會計師呢……”她扭頭看向林小芳，眼睛亮閃閃的，特別嚇人，“到時候好賺錢，離王茹遠點兒?！?

林小芳張了張嘴，最后就只說了句：“你先把粥喝了吧，涼了喝會胃疼的?！彼龔澫卵焯麓杀?，粥湯濺到了她的棉襪上?！拔胰ソo你再打一碗，你在這兒等著?！?

門“哐”的一聲關上后，周馨蹲下身子收拾起地上的粥來。

手指碰到冰冷的水泥地時，她忽然就想起前世媽媽臨死前說的話：“小馨啊，媽不怪你，是媽沒本事……”

“不。”她對著空蕩蕩的地方說道，“這次輪到我了?！?

等到林小芳端著新粥回來的時候，周馨已經把校服換好了。

藏藍色的外套都洗得有些發白了，可領口卻漿得直直的。

她把被子疊得像豆腐塊似的，蛇皮袋里的紅薯也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前世的時候她老是嫌這些東西土里土氣的，現在卻感覺特別親切。

“你真的要去找王老師??？”林小芳咬著勺子問，“今天第一節課是電子電路，王老師可是要抽查筆記的?！?

“筆記我昨天晚上就整理好了。”周馨把書包往肩上一甩，“我都打聽過了，會計證考試下個月就開始報名了，我得先弄清楚報名的條件?！?

走廊里彌漫著煤爐的煙火味兒，周馨順著水泥樓梯往上跑。

經過二班教室的時候，她聽到里面傳出來很熟悉的笑聲，是王茹的。

那笑聲甜得讓人發膩，前世她一直覺得這就是“溫柔”，現在聽起來卻特別刺耳。

王老師的辦公室在三樓最東邊的那一間。周馨去敲門的時候，手心里全是汗珠子呢。

門剛一打開，她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茉莉茶香。為啥熟悉呢？因為王老師老是在保溫杯里泡茉莉花茶，還總說喝這個能“提神”。

“小馨呀？”王老師戴著老花鏡，手里還攥著紅筆呢，“今天咋來得這么早呢？”

周馨使勁兒吸了一口氣，然后說：“老師，我打算考個會計證?！?

王老師的眼鏡順著鼻梁就往下滑了點兒：“會計證？咱們學的這個專業……”

“老師，我想轉行。”周馨把前世就背得熟透了的報考條件一股腦兒地背了出來，“這個證呢，得有中專學歷才能考，我現在都二年級了，明年就能拿到畢業證了。老師啊，您認不認識財政局的人呀？我想把報名流程好好確認一下……”

王老師瞅著她那閃著光的眼睛，一下子就笑了：“來，坐下慢慢說。”說完就把保溫杯往她那邊推了推，“先喝口茶，別這么急火火的?！?

等周馨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張紙條。原來是王老師讓她去找財政局的李科長呢，還說這個李科長是以前的學生。

風呼呼地吹著，把她外套的下擺都掀起來了。她在兜里摸著那張紙條，走路的腳步輕快得呀，就好像馬上要飛起來似的。當經過教室門口的時候，她聽到里面傳出王茹的聲音：“小馨咋還沒到呢？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啦？我昨天還打算給她補筆記來著……”

周馨一下子就停住了腳步。透過窗戶玻璃，她瞧見王茹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把她的課本往懷里攬呢。陽光灑在王茹的頭發梢上，那笑容甜得就跟蜜似的。

想當初，她可是被這樣的笑容騙了整整二十年啊。周馨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紙條，然后轉身朝著教室走去。哼，這一回不管是誰，都別想再擋她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