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第一次進后廚時，差點被撲面而來的熱氣掀個趔趄。

灶臺前的大師傅正顛著鍋，火苗“騰”地竄起來，舔著鍋底，把他黧黑的臉映得忽明忽暗。油星子濺在瓷磚地上，積起一層滑膩的光。墻角堆著半人高的空啤酒箱，幾個裝著調料的塑料桶敞著口，散發出混雜著醬油和辣椒的濃烈氣味。

“愣著干啥？”老板娘端著一摞臟碗從前面過來，胳膊肘撞了撞林小滿的后背，“水池在那邊，先把碗洗出來。”

水池里的水已經泛了油花，漂著幾個啃得干干凈凈的骨頭。林小滿趕緊系上圍裙，拿起旁邊的鋼絲球。洗潔精的泡沫沾在手上，滑溜溜的，她用力蹭著碗沿的油污，泡沫順著指縫往下滴，在瓷磚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新來的，叫啥名？”大師傅炒完一盤菜，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嗓門洪亮得像青溪鎮的銅鑼。

“林小滿。”她低著頭回答，手里的碗“哐當”一聲磕在池壁上。

“小滿？挺好的名。”大師傅笑了笑，露出兩排被煙熏得發黃的牙，“我姓王，你叫我王師傅就行。”

旁邊摘菜的阿姨也搭話：“我是張姐，住你上鋪。”張姐看起來四十多歲，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松松的髻，幾縷碎發粘在汗濕的額角。

林小滿點點頭，心里稍微松快了點。至少這里有人愿意跟她說話。

洗到第三摞碗時，她的手指已經泡得發白起皺。張姐端著一筐青菜過來，見她笨手笨腳的樣子，忍不住說：“洗潔精少放點，沖不干凈客人吃了要罵人的。”

“哦，好。”林小滿趕緊擰小了洗潔精的泵頭。

“以前在家沒干過這些？”張姐一邊摘菜一邊問。

“干過的，”林小滿小聲說，“就是家里的碗沒這么多。”

青溪鎮的家常菜館，一天也賣不出二十碗面。可這家店從六點開始，客人就沒斷過，進進出出的，大多是穿著工裝的男人，嗓門大，喝酒時喜歡猜拳，筷子敲在啤酒瓶上“叮叮當當”響。

有次她端著湯碗經過，一個男人突然抬手招呼同伴，手肘正好撞在她胳膊上。熱湯灑出來，濺在男人的手背上，他“嗷”地叫了一聲，粗話立刻就罵了出來。

林小滿嚇得臉都白了，手里的碗差點掉在地上。“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聲道歉，手忙腳亂地想去拿紙巾。

“算了算了，小姑娘新來的。”旁邊有人勸了一句。老板娘聞聲過來，瞪了林小滿一眼，轉身給那男人賠了笑臉，又送了一碟花生，這事才算過去。

回到后廚時，王師傅看她眼眶紅紅的，沒多說什么，只是把剛炒好的一盤青菜往她面前推了推：“先墊墊肚子。”

林小滿沒敢動，老板娘規定員工吃飯要等客人少了才行。她拿起鋼絲球，繼續洗碗，水聲嘩嘩地響，好像能蓋過心里的委屈。

晚上十點多，最后一桌客人終于走了。老板娘算完賬，把三百塊錢塞進林小滿手里：“這是定金，剩下的月底結。”

錢是新的，邊角還挺括。林小滿捏在手里，感覺沉甸甸的。

收拾完后廚，已經快十一點了。張姐跟她一起回宿舍，樓梯間的燈忽明忽暗，踩上去“咯吱”作響。

“第一天上班都這樣，習慣就好了。”張姐打開宿舍門，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這屋陰，下雨天墻皮會掉，你多墊個褥子。”

林小滿“嗯”了一聲，從帆布包里拿出母親給她帶的褥子。鋪床的時候，她發現床板上有幾道深深的刻痕，像是什么人用指甲摳出來的。

張姐洗完澡回來，擦著頭發說：“以前住這鋪的是個安徽姑娘，干了三個月就走了，說熬不住。”

林小滿沒說話，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聲音。有汽車鳴笛的聲音，有隔壁夫妻吵架的聲音，還有遠處不知什么地方傳來的音樂聲，吵吵嚷嚷的，不像青溪鎮，到了晚上只有蟲鳴和狗叫。

她摸出手機，屏幕亮著，母親沒有回短信。大概是睡了，青溪鎮的人睡得早。

天花板上有塊墻皮掉了，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林小滿盯著那塊水泥看了很久，眼睛慢慢澀了。她想起臨走前，奶奶拉著她的手說：“大城市好是好，就是夜里太亮，照得人心里發慌。”

當時她不懂，現在好像有點懂了。

窗外的霓虹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墻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帶。林小滿翻了個身，把臉埋進被子里。被子上有陽光曬過的味道，是青溪鎮的味道。

明天早上六點還要起床，老板娘說，早餐要做包子。

她閉上眼睛，努力想睡著，可耳朵里全是這座城市的聲音，像潮水一樣，一下下拍打著她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