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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胡伯伯

聽母親羅二蕉講,從前的上海昌隆機電廠,始于壯麗家的一個小作坊,后來公私合營時,壯麗原本是有股份的,也評給了壯麗最高的工資,每月92元。后來股份不了了之,但工資還是保留了下來。壯麗之外,還有一個拿高工資的,就是老胡,每月86元。老胡獲得高工資的原因,是因為他在整個機電廠里,是唯一的知識分子。據說老胡擁有一張夜大畢業的文憑,因此他在機電廠擔任了唯一的技術員。除此之外,絕大多數職工,都是識字不甚很多的。因為是這些職工,原本都是小小年紀,便背井離鄉,跟著父輩或鄉鄰,跑到上海做小生意謀生。譚水根便是跟著叔叔在大沽路的弄堂口擺了個配鑰匙的攤點,老姚是在馬路邊賣甘蔗的,沈漢光是裁縫攤的伙計,肖力是挑擔走巷賣醬油的,凡是種種,不一而足。他們都是在大辦工業時期,被收攏起來進了廠子。但也有一個人是例外,那就是羅二蕉本人了。譚水根只要一有機會,就會高聲宣傳,他老婆是個高中生,是有文化的。每次他這么吆喝時,羅二蕉便咬緊牙關,雙目擠出三角形,斜視著譚水根,似乎有苦難言。等外人一走,羅二蕉總是要把譚水根痛罵一頓。但無濟于事,以后說到老婆,譚水根仍然要高調聲稱二蕉是個高中生。

從容州無線電廠遷來的職工就不一樣了,名牌大學畢業的就有二三十人,一般大學的畢業生,更是數不過來。在五十年代,無線電可是一個先鋒產業,優秀人才扎堆涌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羅二蕉曾對譚捷說,她只是初中畢業,并不是什么高中生。但初中畢業也已很吃香了,反正那些半文盲也掂量不出她的水平。也許是物以類聚的緣故,老胡會經常過來和羅二蕉聊聊文藝性的話題,比如電影明星的掌故,滬劇的著名唱段等等。羅二蕉讀中學時,和幾個女生都是追星族和滬劇迷,對老胡了解的舊聞并不陌生,言語間甚是投機。他們暢聊這些的時候,譚水根只能坐在小板凳上抽煙,并不停地巴眨著眼睛。譚捷也會靜聽他們聊的內容,那些都是在他出生之前的故事,他自然不甚明了,但老胡伯伯會帶來一些彩色的舊畫報,上面有許多漂亮的女明星,王丹鳳、白楊、上官云珠等等。這些畫報,譚捷也會借機翻閱,讓他驚得毛孔生寒的是,原來并不是一開始,女人都穿著相似的樸素服裝,梳著相同的游泳式發型。女人曾經是如此的多姿多彩。

老胡的這些畫報和雜志,躲過了那些最驚悚的歲月,得以存活下來,也算是十分難得。這要得益于老胡特立獨行的個性,他很少與同宿舍樓同的鄰里們往來,幾乎也沒有外人去他的家里,否則的話,私藏舊書刊被人舉報,那是無可避免的事。

整個5號宿舍樓,幾十個男人,夜里都會聚在樓外的路燈下,或打撲克,或下四國軍棋,或圍坐一處吃酒喝茶談“山海經”,唯獨兩個人例外,一個是老胡,他是知識分子,不肯同流合污。他的慣常作派,便是坐在自家的雜物間前面,遠遠地與那群人隔開距離,手捧一本厚厚的英漢詞典,借著微弱的燈光,讀著那些英語詞匯。另一個則是譚水根,他不在棋牌局內,是因為他根本不會那些游戲,看過幾次沒看懂,就不去湊熱鬧了,夜晚干脆呆在家里找出話題與老婆篤篤篤篤煮“飯泡粥”。但也有例外的情況,就是全宿舍樓的男人在肖力的號召下去嶺下村的瓜棚下面捉田雞時,老胡和譚水根也會加入。其中有一次,老胡還特地叫上譚捷一起去,說自己視力不好,要譚捷幫幫他。

捉田雞這種事,譚捷經常跟著游萌出沒于瓜棚底下,已經輕車熟路了。能跟著老胡伯伯一起去,譚捷自然是十分樂意的。譚捷跟在人群后面,目視著全宿舍樓的男人們,浩浩蕩蕩殺向對面村落的瓜地之中,那情境,還真的有幾分壯觀呢。但只要進入瓜地,人群便分散開了。瓜地極大,不知有幾百畝,以冬瓜為主,也摻雜著其他的品種。瓜棚則是獨立搭建的,星羅棋布地分散在瓜田中。每一個瓜棚旁邊,必定有一個直徑三米左右的小水池,用以澆灌之用。白天的時間,田雞都是躲在池內避暑,到了夜里,它們便會上岸覓食。這個時候,只要手電筒突然打開,直射在田雞的眼睛上,田雞目炫,會短暫發呆,一動不動等著人去捕捉。譚捷很快就明白了老胡伯伯要帶上他的意圖,因為老胡伯伯的手指比較粗短,捉田雞時很不靈敏,他的任務主要是照手電,捉田雞的任務則須譚捷來完成。

也有一次在捉田雞時遇到了麻煩。因為嶺下村的阿榮帶著持槍民兵沖下瓜地搜查捉田雞的人。根據肖力事先的關照,5號宿舍樓的男人們,集體關閉了手電,漸漸地聚攏在一起商討對策。肖力稍略思索,決斷地說,他知道瓜田靠后的地方,有一間土坯的房子,可以先在那里躲一躲,如果實在不行,他知道那邊帶頭的老鄉叫阿榮,他已聽出了阿榮的聲音,他上山打獵時,曾和阿榮合作過,算是有點交情,他可以出面讓阿榮高抬貴手。大家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跟著肖力摸黑走了一段田間小路。他們還真找到了那個土房,全部的人都塞了進去。大約等了二十分鐘,聽不見動靜了,大家也不敢再捉田雞了,又是在肖力的帶領下,繞道回到了廠區。

有了捉田雞的相互配合,譚捷跟老胡伯伯也熱絡了起來。他老是惦記著老胡伯伯的那臺海鷗相機,想著最好去老孟家給他的孫女每年拍一張照片,拍到十八歲為止,那樣便知道一個女孩是怎樣的每一年都變得漂亮一些。但是,即使老胡伯伯肯借相機,那也還要買得起膠卷啊,聽說那些膠卷一點都不便宜,想想還是算了。

除了海鷗相機外,老胡還有一件與眾不同的東西,那就是瑞士的愛彼名表。一般而言,國產的鉆石牌半鋼手表走時精確,價格也好,為大多數人的首選。比鉆石牌更貴些的是上海牌全鋼手表。這兩款手表,都須憑票供應,能買到的,已屬非同凡響,至于什么“愛彼”,簡直就是天外有天了。

在譚捷的印象里,老胡伯伯十分注重形象,穿著永遠干凈挺刮,頭發打過發油,锃亮锃亮的。他身材高大,走路不徐不急,似乎在踩著韻律步行。就連羅二蕉也在私下夸贊說:“老胡風度翩翩。”但對于譚水根而言,他對老胡的心情是復雜的。譚水根會經常猜測老胡有多少存款,那么高的工資,每月隨便省個三四十塊錢那是輕而易舉的事,一年就有四五百,十年不就有四五千了?想到老胡這么有錢,譚水根感覺自己像是矮了半截。每次老胡到來,譚水根總是點頭哈腰,但每次老胡和羅二蕉翻看畫報,言語投機之時,他又感覺非常不爽,因為他插不上話,什么都不懂。譚水根總是坐在小凳子上,抽著劣質香煙,眼睛不停地巴眨著,偶爾看一眼熱烈討論中的老胡和羅二蕉,感覺他們才像兩口子。這個時候,他又希望老胡不要再來,或者盡快地離開。

可是,譚捷卻挺希望老胡伯伯天天來,因為老胡伯伯不僅會帶來老畫報,而且也會指導一下他的功課。譚捷在學校被喚作“蠢驢”,許多課本知識一知半解,經老胡伯伯點撥之下,則有豁然開朗之感。而且,老胡伯伯給予他的教導不僅是課本上面的,還有不少課外的雜學知識,譬如老胡伯伯就說過,黑鷹嶺上所謂黑鷹的傳說是不準確的,因為丘陵地帶經常出沒的是蒼鷹,只是飛得高,當地老鄉以為是黑色的鷹。所以,準確地說,應該稱為蒼鷹嶺。還有,山里的那個天落塘,由于圓得很不自然,塘底深處應該有一塊隕石。因為只有形狀規則的隕石高速撞擊之下,才會產生如此圓潤的池塘。

也許老胡察覺到了譚水根的尷尬,有一次就帶了一瓶西鳳酒送給了譚水根,跟他說,地瓜燒喝多了傷胃,偶爾喝點好酒,改善改善生活。譚水根馬上滿臉堆笑,一迭聲地說老胡手里的都是高級貨,還問老胡怎么會弄到這些好東西的,老胡回他說,只要肯出更多的錢,任何好東西都是能弄到的。但就是不透露通過誰,在哪里搞到的這種緊俏商品。

只有老胡出來竄門,但沒人去過老胡的家。一方面老胡不大與人搭訕,另一方面,老胡的老婆有潔癖,家里的地板擦得反光,所有的家俱全都一塵不染,所以人家都不大敢進他家的門,像是沒有下腳之處似的。

有一天老胡又換了一本畫報來到了譚水根的家,正好趕上了兩口子在吵架。老胡笑著搖頭,說是不是山溝溝里太無聊了,要吵鬧幾句才舒服。羅二蕉胖著喉嚨,向老胡講述了原委。原來譚水根買了一包餅干,羅二蕉以為他是買給小孩子吃的,也就沒有在意,后來發現,他把餅干藏在了大衣柜頂上,專挑小孩子們睡著了才取下來吃獨食。老胡聽后很吃驚,但他并沒有發表意見。譚水根則一口一個老胡,說他只是順手放在了大衣柜的頂上,并且指天發誓:“如果我譚水根私藏餅干,天打五雷轟。”并且彎曲著手指朝天一指,整個人也縱躍了一下。羅二蕉說:“一包餅干都快被你吃光了,三個孩子何曾有吃到一片?我揭露你,還發你個大頭鬼的誓。”老胡已經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言不語,帶著畫報返回了家中。

這次之后有老胡有老長一段時間沒來竄門。但有一天老胡又來了,這次帶來的不是畫報,而是一本手抄本的書。老胡跟羅二蕉說,是他科室的小雯借給他看的,非常精彩,已經十余年沒有讀過這么好的作品了。并說小雯也是借來的,要趕緊看完還給人家。

恰逢星期天,羅二蕉立即就開始了閱讀。到了晚上,羅二蕉又推薦給了兒子看,說她讀過之后心情激動,這么好看的書,兒子不看真的太可惜了。

夜間,譚捷靠在小床上閱讀了這部手抄本,原來它就是傳說中的《歸來》。譚捷非常喜歡那一手遒勁的鋼筆字,剛讀不久便被小說拉了進去。這是一個少年第一次讀到“愛情”兩字,故事情節雖然遠離了平民的現實生活,但那種男女之間至死不渝的浪漫與堅貞,讓十三歲的譚捷不禁怦然心動。讀完最后一頁之時,天已大亮,但小說里的一幕幕,像電影鏡頭那樣,始終在譚捷的腦海回放。譚捷的眼眶甚至有了一點濕潤。從這一天起始,譚捷便認定,這個世界仍是美麗且可愛的,并不因為各種磨難而改變。生命中最華彩的部分,就是純潔而美好的愛情。

上班之時,羅二蕉帶走了《歸來》,她要在路上交還給老胡。譚捷很感激老胡伯伯借來了這本好書,也很感激母親并不因為他還小就不讓他讀到這么出色的故事。譚捷忽然覺得自己一夜之間便長大了,他已經知道了有一種稱之“愛情”的東西。許多的男女雖然結合成了配偶,但卻是沒有愛情的。只有極少數的婚姻,才擁有這種珍貴的情愫。

從此以后,譚捷便變得沉默了。有時到了星期天,他就問母親要上兩三角錢,搭乘廠里的卡車,去四賢市區的書店,去尋找相關愛情的書籍,但總是一無所獲。書店里都是浩然的《金光大道》、《艷陽天》之類的作品。譚捷只好選一些諸如《宇宙里有什么》、《居里夫人的故事》等的書籍買回家。也有沒趕上卡車回廠的時間,譚捷便獨自在砂石公路上走路回家。走路雖然費時費力,但可以邊走邊想些書上的問題,譚捷覺得也是一種享受。

隨著讀書漸多,每有不解之處,譚捷便向老胡伯伯討教。老胡有天對羅二蕉說,你兒子還是很有思考能力的,應該有意識的引導和培養。沒等羅二蕉接話,譚水根搶著說:“就他那個賊脾氣,是不可能培養得好的。”老胡說:“捷捷的脾氣不是挺好嘛,哪里不好了?”譚水根激動了:“老胡你還不相信?我馬上試驗給你看。”說完,譚水根貓著腰,來到譚捷面前,伸出兩根彎曲的手指對著譚捷的鼻子,不住地抖抖抖抖,回頭對著老胡說:“老胡你看好呢,他馬上要發脾氣了。”

老胡雙目瞪得大大的,他有點不相信所看到的這些就發生在他的眼前。羅二蕉在一旁也發起火來,大聲喝斥:“缺西,你是十三點啊,你要做啥?”

譚捷故意不看父親,目光對著窗外。譚水根急了,手指更湊近些,終于點到了譚捷的鼻尖。不停抖動的手指,像小雞啄米般地在譚捷的鼻尖上震顫,譚捷終于忍無可忍,站起來往門外而去。譚水根大喜,沖著老胡說:“對吧?老胡你都看到了,我沒亂說吧。這只賊脾氣,還怎么培養?”

老胡長嘆一聲,口中流出三個字:“譚水根。”然后他轉身回去了。從此之后,老胡基本不再來聊文藝。每當夜色漸濃,大家經常可以看到,老胡將畫報卷曲起來,朝著設計科方向走去。有人就說,老胡喜靜,一個人在辦公室也是一種享受。

直到有一天,5號宿舍樓的職工們,遠遠聽到辦公樓那里有吵吵嚷嚷的聲音,好像是保衛科又抓到了什么壞人,但也無法了解詳情。沈漢光是個愛看熱鬧的人,自己一個人慢慢下了石條臺階前去辦公樓。不久沈漢光又回來了,向大家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保衛科把老胡給抓起來了,他在設計科的辦公室,跟一個叫小雯的女孩子搞腐化。“這下尷尬了。”沈漢光看好戲般地哈哈大笑。

最激動的人應該是譚水根了,他在家中聽到了沈漢光說的情況,立刻喜形于色,對羅二蕉說他早就看出了老胡是個好色的家伙,否則每天穿著得山清水綠做什么?不就是為了吸引女人?聽說那個女孩還小,跟這么個老頭子,她怎么肯的?說著又竊竊地笑:“女孩還那么小,被老胡合算去了。”

羅二蕉初聞此事,徹底驚呆了,她嘴巴微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面部表情頗為痛苦。老胡是她僅有的可以愉快暢聊文藝的同事,他們之間相互欣賞,宛若知音。現在老胡突然出了這么大的事,麻煩就大了,也不知道他會受到怎樣的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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