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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父子初見

  • 嶺下美人
  • 御風漫游
  • 4730字
  • 2025-07-12 21:27:23

站臺上的人流熙來攘往。下車的和接人的彼此叫喚,間雜著路過的貨運列車低沉的哧哧聲。大約十幾分鐘后,噪音漸漸稀疏了下來。偶爾有幾個男人,經過窗口時會稍作停留,然后左右擺動著腦袋張望,很顯然他們是在找要接的人。每過來一個男的,譚捷就會局促不安,怕是父親卻沒及時叫爸爸,幸好他們都不是。其中有個男人身材槐梧,在窗口站了好一會,譚捷幾乎認定他就是父親了。因為母親高高大大的,也要有這般高大的父親才能匹配。他想開口叫他,但忽然想到,如果是父親,沈漢光怎么會無動于衷?于是慶幸自己沒有造次,心想一定要看到沈漢光有了反應才叫爸爸。其實這個時候,沈漢光已經有點著急了,自言自語道:“譚水根不會沒有來吧?”眼睛卻不停地對著站臺掃視。

站臺已經完全安靜了下來。一長排昏昏暗暗的熒光燈像睡著了一樣,萎靡不振地貼在棚頂上,時不時有小蟲子沖撞燈管,發出細微的啪啪聲。這時,沈漢光的眼睛突然放亮,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外,沖著遠處揮手:“阿污,阿污!”譚捷一聽就明白了,“阿污”是上海方言“阿污卵”的簡稱,一般在成年男子中互相叫喚。果然,那個被喚作“阿污”的男人馬上一溜小跑,到了窗口前一個急剎,差點滑倒。

他劇烈地喘著氣,一開口就是“阿呀呀……我一路找過來……汗一身……”他抹了下額頭,甩出一把汗水來:“阿污原來在這里呢……害我拼命地找……汗呀……看看……看看……”說著,用手又去頭上抹下一把汗。

譚捷心想,這個又矮又小的男人,說得又是一口的蘇南方言,應該不會是自己的父親吧?如果是的話,那與母親也太不般配了?正疑惑著,沈漢光扭頭對他說:“捷捷還不叫爸爸。”譚捷一驚,如夢初醒,還真是他的父親。只好也露出一個腦袋,沖著矮小男人喊了聲:“爸爸。”

“喔”,譚水根也是突然反應過來:“阿是捷捷?”然后略微打量了一下兒子,說了一句:“長得高得來,就是瘦了些。”這就算父子相見完成了。接著就是行李一件件地遞下去,再接著就是譚捷跟著沈漢光下了火車。

也不知怎么了,出了檢票口,譚捷對周遭的環境,總有一種熟識的感覺。他懷疑自己來過這里。他先是看到站前廣場上有個披頭散發的瘋子,沖著他哇哇亂叫。他怎么覺著這瘋子在哪里見到過。然后他看到連接著緊挨廣場的馬路,是一座水泥大橋。在橋的兩端建有橋頭堡,他印象中曾經在橋上走過,他還記得,橋頭堡側面有鐵制的樓梯通向樓頂。當三人經過那里時,譚捷忍不住扭頭瞥了一眼,他真的發現了那架鐵樓梯。譚捷不由地打了個寒噤。腦子盡快地在記憶庫里搜索著,是不是真的來過這里?但一無所獲。兩個大人腳步快,他也來不及多想,趕緊小跑著跟上。

有輛三輪卡車停留在一棵參天大樹底下。卡車上已有不少人站著。三人爬上車斗后,沈漢光就和許多人打招呼。“你也在這列火車上?在哪個車廂?早知道就來蹭你的臥鋪了。”“身體好點了嗎?”“好點了,休息太久了,不就想回廠上班了嗎?”這時,譚捷拍拍沈漢光的后背:“漢光叔叔,這是什么樹啊?怎么長得這么高大?”沒等沈漢光答話,譚水根喉嚨里“切”了一聲:“哦,你連這樹都不認識啊?這個是榕樹,山里到處都有。”沈漢光說:“上海街頭都是梧桐樹,捷捷才到福建,你讓他怎么知道榕樹?”譚水根說:“榕樹是有名的,大名鼎鼎,就算沒見過,聰明的小孩,猜也猜到了。”畢竟是父親,見識上壓了兒子一頭。司機打著手電在車斗上晃了幾下,心中有數人已到齊,然后去駕駛室啟動車輛,打開車燈。

一柱強光立刻投射到了砂土路上,三輪卡車搖搖擺擺朝著工廠駛去。拐到了一條岔路,就再也沒有路燈了。父子兩人站在一起,感覺上父親比兒子高不了多少。車子走了幾分鐘,譚捷聽得一個聲音在“嘿嘿,嘿嘿”地笑,原來這聲音來自身旁的父親。譚捷感覺到父親略低下頭,湊近他的耳邊,用譚捷還算能聽懂的蘇南方言說:“運氣哉,嘿嘿……運氣哉。”譚捷不說話,但很認真地聽著。父親說:“前天夜里輪到我和老何兩人民兵值班,就是在門衛室外面的崗亭站崗,發生了運氣的事情。嘿嘿……”譚捷繼續聽著。“你猜怎么著?……想也想不到……郭首長親自來查崗,……知道郭首長吧?”譚水根用手肘碰了下兒子。譚捷只好說:“不知道。”“哦——,你連郭首長都不知道?”譚水根感覺這兒子也太沒見過世面了,先是不知道榕樹,現在又不知道郭首長,他遺憾地“唉”了一聲,接著說:“想也想不到,郭首長給了我們每人一個水煮雞蛋!運氣哉……”譚捷輕輕吁出一口氣,心想不就是一個雞蛋嗎?但他不敢出聲。父親又說:“不亂講的,這事你媽也知道。”說完勻出一只手,伸入褲兜里掏著。譚捷雖然看不見,但卻明白他在掏東西,心想他不會把雞蛋帶在身上吧?讓他哭笑不得的是,父親果然掏出一顆雞蛋來,在他的手背上摩擦了一下,說:“阿是?我可沒亂講。嘿嘿。”說完,小心翼翼地又將雞蛋裝回褲兜,問兒子:“你說這是不是運氣?”譚捷不出聲,他現在已經有種難受的感覺。譚水根見兒子那里沒有回響,心情大變。他從另一個褲兜里摸出一支煙,蹲下來,劃著火柴點著,然后又站起來,深吸一口,將長長的煙霧吐到了山澗里。三輪卡車在盤山公路上七拐八繞,輪胎碾過細砂和碎石,發出嘶嘶咔咔的聲響。譚水根吸完了最后一口煙,將煙蒂朝前用力丟出。煙蒂像熒火蟲一般,拖著一根弧光飛入了路邊的草叢中。譚水根這回是在自言自語:“連郭首長都不知道。”他輕微地搖了下頭,突然,他像是忍不住要暴發了一般,縱了縱矮小的身體,右手朝天一指,大喊一聲:“軍分區首長,郭首長!”

三輪卡車碾過一個深坑,整個車身跳躍了一下,咯噔的聲音淹沒了譚水根的那聲響亮的“郭首長”。但譚捷卻明白這是父親在教導他,郭首長是一個非凡的大人物,不知道郭首長等于是一種錯誤。他有點忐忑不安,剛才沒有配合父親的表演,讓父親很不爽快,至少也要撫摸一下雞蛋,以示激動的心情。可是,再一想,他實在做不出來,他覺得自己不說話已經是最大限度的承受了。

大約行駛了四十分鐘,三輪卡車駛入了廠區,停在辦公大樓的空地上。下車后,譚捷注意到有一男一女兩個小青年站在崗亭里,腰間系著軍皮帶,肩膀背著步槍,男的英俊女的漂亮。這就是父親說的民兵值班吧?但自始至終,男女青年僅是目視著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

三人提著行李開始登上高高的石條臺階,臺階分為兩段,少說也有五六十級。到了臺階的盡頭,借著路燈,就看到了有座兩層的宿舍樓橫臥在半山腰,墻壁上有個大大的紅色5字。

譚水根和沈漢光家都住二樓,是緊挨著的隔壁鄰居。沈漢光的妻子阿玲聽到動靜已經來到兩家合用的廚房門口等候著了。一見面免不了又是一陣喧嚷。最起勁的是譚水根,阿玲長阿玲短地講述著他在站臺找不到沈漢光的經過,但阿玲卻顯得不冷不熱,愛搭不理的樣子。羅二蕉似乎還在沉睡,一點動靜都沒有。譚水根見沈漢光夫婦進房后,才去拍自家的房門:“二蕉,二蕉。”他喊著。羅二蕉睡眼醒松地打開門,譚捷馬上叫了一聲“媽媽”,羅二蕉應了一聲,回喚了一句:“小鬼頭。”然后從鐵鍋里打了熱水,安排父子兩人在樓下的水池旁洗澡。譚捷接觸到水龍頭里流出來的山水后,才明白為什么母親會準備一盆熱水。因為夜間的山水,比井水還要冰冷。在洗澡的時候,譚水根又有話說:“捷捷,我問你,在上海的這么多年乖不乖?”聞言,譚捷“啊?”了一聲,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在問你呢,乖,還是不乖?”譚水根有點生氣了。可譚捷卻覺得太古怪。他已經12歲了,又不是5歲,怎么還說乖不乖?于是索性不回答他。譚水根將毛巾抖了一下,發出“啪”的聲音,那種不大好懂的蘇南方言又來了:“乖點呢!如果你不乖的話……”譚水根眼珠子轉了兩圈,猛地又將毛巾的一端甩到另一手的掌心里:“我……我……叭噠一刀宰掉你!”

這是父子之間繼“郭首長雞蛋”之后的又一個回合。這時,譚捷的心緒已經敗壞了不少。他意識到了,以為是逃出了讓他恐懼的上海,和父母團聚,就可以身心自由,但沒想到剛到福建卻陷入了新的恐懼。往后的日子,還不知道會發生怎樣的事情。

回到房間后,羅二蕉已經將行李拆解得凌亂一地。其中有一些吃的東西讓羅二蕉歡心雀躍,有什錦菜、大頭菜、蘿卜干等等,還有一大包曬干的百葉卷。羅二蕉捧起百葉卷,語氣激動地說:“我媽媽就知道我最喜歡百葉卷了。”譚水根則不失時機地附和道:“這么多孩子當中,你爹媽確實是最最喜歡你了,如果換作是三蕉,可以肯定,他們是不可能給她這么多東西的。”這話說到羅二蕉的心坎里去了,馬上接話說:“對啊,三蕉這只瘟貨,哪里值得我爹媽去愛她。”“是啊是啊。”譚水根又說了一大堆從前的往事,徹底證明她們的爹媽從來就沒把那個三蕉當過一回事。

譚捷急于想見到兩個妹妹,他輕輕地推開大房間的門,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大房間里有一大一小兩張床,還有一個大衣柜一個五斗櫥和一個床頭柜。床頭柜上放著一臺收音機。姐妹兩個睡在小床上,卻是分睡兩頭的。譚捷先是看了一會熟睡的大妹,記住了她的容貌,然后移步另一頭,去看小妹。僅僅兩歲的小妹仰臥著,雙目微合,模樣煞是可愛。譚捷細細地看著,沒想到小妹的兩眼突然睜開了,兄妹兩人四目對視,小妹輕喚一聲:“嘟嘟。”然后沖著譚捷笑了。譚捷答應一聲,蹲在床邊,問她:“你知道哥哥今天要來嗎?”小妹點點頭,說:“媽媽講了,到了夜里,嘟嘟就會來了。”“真懂事。”譚捷表揚了她。小妹伸出右手,譚捷她肉肉的小手背上親了一下,小妹笑得更燦爛了。

羅二蕉在門口叫喚譚捷去吃面條,譚捷就退出了大房間。地上的東西已經收拾清楚了。譚水根已經盤腿坐在小方桌前呷起了老酒。譚捷看到父親的前面放著一個酒瓶,上面印著“地瓜燒”三個字。酒瓶旁有個小碗,里面置放著一顆雞蛋,不用說,這顆就是“郭首長雞蛋。”

譚捷坐到了父親對面的小床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已經擺放在他的面前,配菜是一碟從上海帶來的什錦菜。也確實是餓了,譚捷大口地扒著面條往嘴里送。

譚水根的配酒菜除了那碟什錦菜外,還有幾塊黃不黃灰不灰的餅干。譚捷也不明白,父親會將這幾樣東西吃得嘖嘖咂咂的。一邊吃,一邊目視著碗里的雞蛋,自言自語道:“運氣……運氣哉……”

這時,大房間里傳來了微弱的收音機的音響,但細聽還是能辨識出不同于平日的播音員的聲音,而是一種嬌聲嗲氣的女音:“大陸的軍民同胞們,現在向你們播報新聞……”譚水根立刻警覺了起來。他摒住呼吸,耳根抽搐了幾下,盤在方凳上的雙腳落到了地板上。只見他彎著腿,弓著腰,像貓一樣移步至大房間門口,手中的一雙筷子,朝著已半躺在大床上的羅二蕉不停地抖動,可以感覺到他壓著喉嚨的聲音充滿了恐怖:“二蕉,二蕉……你怎么敢……偷聽敵臺……”羅二蕉沒答理他,僅是將音量調得更小聲了一些。“你你……”譚水根急得不知所措:“你忘了老林偷聽敵臺被判了七年……七年哪!……快快關掉。”羅二蕉繼續不睬他。這下譚水根真惱了,他整個人像一根彈簧似地,上下不停地升降著:“關呢……關呢!”終于,羅二蕉不勝其煩,“啪”地一聲,關掉了收音機。

這個就是譚捷初到山區的情況。當他在小房間的木板床上躺下的時候,東方已經微曦。雖然這個父親與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但他已經確信,他就是他的父親了。小方桌上的雞蛋已經不在,肯定是父親將它移到大房間里去了。這時,遠處傳來了一對男女的歌聲,清晰又有點飄忽。譚捷知道,天還沒亮,唱歌的肯定是在值班的青年民兵。

男聲唱道:“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向陽開。”女聲緊接著唱:“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千萬朵,香飄云天外。喚醒百花齊開放,高歌歡慶新春來,新春來。”然后男女又合唱,歌聲激蕩,仿佛空氣也在共振。

真好聽。譚捷心想,如果還是在上海,這樣的凌晨,正是外灘大自鳴鐘報點的時候,聲音也是清晰而飄忽。但是,僅一天一夜,他現在已經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之中。窗外,大山在天際刻劃出一條深色的曲線,給人一種沉重的壓迫感。不知不覺中,譚捷漸漸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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