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像是從天上潑下來，帶著深秋的刺骨寒意，狠狠砸在蘇晚單薄的脊背上。雨水瞬間浸透了那件廉價的米色棉布連衣裙，布料緊緊貼住皮膚，勾勒出過分纖瘦的輪廓，也帶走了身體里最后一點可憐的暖意。她懷里，死死箍著一個更小的身體——她的女兒，小星。

三歲的小星被一件蘇晚自己的、洗得發白甚至有些磨損的卡其色風衣裹得嚴嚴實實，像一只被強行塞進繭里的幼蝶。風衣太大，幾乎將她整個兜住，只勉強露出一張過分白皙的小臉和一雙漆黑、如同浸在深潭里的眼睛。那雙眼睛很漂亮，睫毛濃密纖長，此刻卻空洞地望著前方翻涌的雨幕，對周遭的狂風驟雨、電閃雷鳴，以及對準她們母女的、那一聲聲幾乎要撕裂夜幕的尖銳辱罵，毫無反應。她只是安靜地、異常安靜地蜷縮在母親冰冷而顫抖的懷抱里，仿佛置身于另一個無聲的世界。

“滾！帶著這個掃把星趕緊給我滾出去！克死了我兒子，還有臉賴在這里？我老周家的房子，一粒灰都輪不到你沾！”刻薄嘶啞的男聲穿透雨簾，是她的公公周建業。他站在別墅那扇厚重的雕花銅門內，只探出半個臃腫的身體，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門外的滂沱大雨，臉上的橫肉因憤怒和鄙夷而扭曲著，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蘇晚臉上。

“晚晚她…”婆婆趙春梅懦弱的聲音被丈夫粗暴地打斷。

“你閉嘴！慈母多敗兒！要不是你當年…”周建業狠狠瞪了妻子一眼，趙春梅立刻縮回門內陰影里，只剩下壓抑的啜泣聲。

“說得對！”另一個尖利的聲音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丈夫的姐夫王強，一個總是眼神閃爍的男人，此刻擠在門邊，臉上堆著虛偽的痛心疾首，“爸，媽，你們就是心太軟！志剛（蘇晚亡夫）尸骨未寒，她就急著想霸占家產了？誰知道志剛的車禍…哼！”他故意拉長了尾音，留下惡毒的暗示，眼神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蘇晚狼狽的身影。

“聽見沒？蘇晚！克夫！貪財！掃把星！”周建業像是得到了強有力的佐證，聲音拔得更高，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蘇晚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這房子，是志剛的！跟你這個外人，跟這個不知道是不是周家種的小啞巴，一毛錢關系都沒有！拿著你的破爛，立刻滾！別臟了我家的地！”

“小星…是志剛的女兒！”蘇晚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絕望，卻被淹沒在更大的雷聲和雨聲里，顯得那么微弱無力。她的嘴唇凍得青紫，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但抱著小星的手臂，卻像焊死的鋼筋，紋絲不動。行李很簡單，只有一個半舊的帆布行李箱和一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此刻被胡亂地扔在門廊冰冷濕滑的大理石臺階下，浸泡在泥水里。

“放屁！”周建業啐了一口，“證據呢？我看就是你不知道跟哪個野男人生的孽種！滾！”

伴隨著最后一聲暴喝，沉重的雕花銅門被王強用力地推動，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帶著毫不留情的決絕，朝著蘇晚母女的方向狠狠關上！門縫里最后消失的，是趙春梅那雙含淚卻充滿怯懦的眼睛，和王強嘴角那抹得逞的、陰冷的笑意。

隔絕了門內令人窒息的“家”，門外是真正的、冰冷刺骨的世界。

巨大的關門聲似乎終于穿透了小星隔絕的屏障，她小小的身體在蘇晚懷里猛地一顫，那雙空洞的黑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母親蒼白絕望的臉龐。她的小嘴癟了癟，喉嚨里發出一種類似幼獸嗚咽般的、極其細微的抽氣聲，卻終究沒有哭出來，只是更緊地往蘇晚懷里縮了縮，小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母親濕透的衣襟。

就是這細微的抽氣聲，像一根燒紅的針，瞬間刺穿了蘇晚瀕臨崩潰的神經。一直強忍的淚水，混雜著冰冷的雨水，終于洶涌而出。不是為了被趕出家門的屈辱，不是為了那些惡毒的污蔑，而是為了懷里這個不會哭、不會鬧，卻用最本能的動作尋求她庇護的孩子。

“寶寶別怕…媽媽在…媽媽在…”她低下頭，用冰冷的臉頰緊緊貼著小星同樣冰冷的額頭，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卻一遍遍重復著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承諾。雨水順著她的發梢、臉頰流下，滴落在小星包裹得嚴實的風衣上。

她不能倒下去。絕對不能。

蘇晚猛地抬起頭，雨水沖刷著她的臉，模糊了視線，卻沖刷不掉眼底驟然爆發的、驚人的倔強。那是一種被逼到懸崖盡頭，退無可退時，從骨子里硬生生迸裂出來的光芒。脆弱依舊清晰地刻在她臉上，但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像寒夜里不肯熄滅的星火。她不再看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無情和拋棄的大門，仿佛它從未存在過。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腑，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也奇異地讓她混亂的大腦清醒了一瞬。她彎腰，用一只手緊緊抱著小星，另一只手試圖去拖拽那浸滿泥水的沉重行李箱。濕透的帆布異常滑手，編織袋的帶子也深深勒進她冰涼的手指。

就在這時，一道刺目的白光穿透厚重的雨幕，伴隨著低沉的引擎轟鳴，由遠及近。一輛線條冷硬流暢的黑色邁巴赫，如同暗夜中沉默的巨獸，緩緩駛近，最終因為前方道路擁堵（或是周家別墅區入口的短暫停留），停在了距離蘇晚母女不遠的路邊。

車內，溫暖干燥，與車外的凄風苦雨恍如兩個世界。高級皮革的淡雅氣息彌漫在空氣中。后座，一個穿著精致小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小男孩，正癟著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小聲地抽噎著，帶著濃濃的委屈和不安。他是顧軒軒。

駕駛座和副駕駛的隔板升起著。后座寬敞的空間里，只有他和他的父親——顧沉舟。

顧沉舟正低頭看著手中平板電腦上的郵件，屏幕的冷光映照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他的眉頭微蹙，顯然在處理一件棘手的事務。兒子的抽泣聲像細小的蚊蚋，持續不斷地鉆進他的耳朵，打斷了他高度集中的思緒。

“軒軒，”顧沉舟開口，聲音低沉，帶著工作被打擾的不耐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并非全無溫度，“安靜。”

他的目光甚至沒有離開屏幕，只是用空著的左手，略顯生硬地、象征性地在兒子的小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動作帶著上位者慣有的命令式安撫，卻少了尋常父親那種自然的親昵。這動作更像是程序性的指令，而非發自內心的慰藉。

顧軒軒的抽噎停頓了一下，小嘴卻癟得更厲害了，大眼睛里蓄滿的淚水幾乎要滾落下來。他似乎想說什么，但看著父親冷峻專注的側臉，終究只是更委屈地低下頭，小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把那份渴望關注和安撫的情緒，更深地壓進了小小的胸膛里。他想要媽媽…可是媽媽…不要他了…

顧沉舟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屏幕上，手指快速滑動著，處理著跨國會議的最后細節。窗外的暴雨敲打著車窗，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噪音，更添煩躁。他抬手，疲憊地捏了捏高挺的鼻梁，一股深深的倦意從眼底掠過。他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來結束這場漫長的線上會議。

就在他準備再次開口讓兒子保持安靜時，視線無意地掃過被雨水模糊的車窗。

車外，昏黃的路燈在雨幕中暈開一團團模糊的光暈。就在這光與影的交界處，一個身影牢牢攫住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個極其狼狽的女人。渾身濕透，單薄的連衣裙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到近乎嶙峋的輪廓。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雨水順著發梢不斷滴落。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被包裹得嚴實的孩子，像護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藏。她的腳下，是散落在泥水里的簡陋行李。

真正讓顧沉舟目光頓住的，是她此刻的姿態和眼神。

她正彎著腰，一手死死抱著孩子，另一只手用力拖拽著那個沉重的行李箱。濕滑的帆布讓她幾次脫手，身體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搖搖欲墜。然而，就在她又一次嘗試失敗，抬起頭喘息的那一瞬間——

顧沉舟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

雨水沖刷著她的臉，模糊了視線，卻沖刷不掉那雙眼睛里迸射出的、令人心驚的光芒。那里面盛滿了絕望，是深不見底的寒潭，是走投無路的困獸。但比絕望更強烈的，是一種近乎悲壯的、不肯低頭的倔強！像狂風暴雨中一株被壓彎了腰，卻死死抓住地面，根系在泥土里無聲吶喊、誓不折腰的野草！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從靈魂深處爆發出來的、玉石俱焚般的堅韌。

她死死護住懷里的孩子，仿佛那是她對抗整個冰冷世界的唯一支點。那挺直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風雨折斷卻又異常執拗的脊梁，像一把出鞘的、帶著寒芒的刀，瞬間劈開了顧沉舟眼前被文件和會議占據的視野，在他平靜無波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顆沉重的石子。

他見過太多或諂媚、或畏懼、或算計的眼神，卻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在極致的脆弱里，燃燒著如此純粹的、不肯認輸的火焰。

顧沉舟捏著鼻梁的手指頓住了。深潭般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波瀾。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同類中某種特質的識別——一種在絕境中也不肯放棄的、近乎偏執的生存意志。

“爸爸…”顧軒軒帶著哭腔的聲音再次響起，他順著父親的目光，也好奇地望向窗外，“那個阿姨…和妹妹…淋雨了…”他小小的手指貼在冰冷的車窗上，指向蘇晚和小星的方向，大眼睛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他看到了那個在媽媽懷里、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顧沉舟沒有回應兒子。他的視線依舊鎖定在車窗外那個倔強的身影上。

這時，周家別墅的側門打開，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男人匆匆跑出來，手里拿著一把黑色的大傘。他似乎想遞給蘇晚，臉上帶著一絲同情和不忍。

蘇晚看到了遞過來的傘。她停下了拖拽行李的動作，直起身。雨水順著她的下巴不斷滴落。她看了一眼保安，又看了一眼懷里安靜的小星，然后，緩緩地、異常堅定地搖了搖頭。

她的嘴唇動了動，隔著雨幕和車窗，顧沉舟聽不見她的聲音，但從那清晰的口型，他讀懂了那無聲的拒絕：“謝謝，不用了。”

那是一種帶著傷痕累累的自尊的拒絕。她不需要憐憫，尤其是在剛剛被那樣踐踏之后。

她再次彎腰，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行李箱從泥水里提了起來。巨大的重量讓她踉蹌了一下，但她立刻穩住了身形。她將行李箱靠在自己腿邊，騰出手，更加用力地將裹著小星的風衣攏緊，確保沒有一絲風雨能侵擾到懷中的幼小生命。然后，她一手抱著小星，一手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背上還掛著那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像一個背負著全部家當和希望的、笨拙卻異常堅定的蝸牛，決然地、一步一步地，沖進了前方更加濃密、更加無情的雨幕之中。她的背影很快被大雨吞沒，只剩下一個模糊的、挺直的輪廓，最終消失在街角的黑暗里。

車內，恢復了寂靜。只有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規律地左右搖擺，發出單調的聲響。顧軒軒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只是呆呆地望著蘇晚消失的方向。

顧沉舟的目光卻久久沒有收回。平板電腦屏幕的光已經暗了下去，映照著他深邃的眼眸，里面似乎還殘留著那個女人在暴雨中挺直脊梁、護住幼崽、決然離去的最后影像。

那一眼的倔強，如同烙印，無聲地刻在了這個雨夜。

“開車。”他終于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低沉平穩，聽不出絲毫情緒。

邁巴赫平穩地滑入雨幕，駛向與蘇晚母女截然相反的方向。車內的暖意似乎更濃了些，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冰冷。但顧沉舟靠在后座，閉上眼睛，腦海里揮之不去的，卻是那雙在絕望中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和那把在暴雨中不肯折斷的、名為母親的脊梁。

夜，還很長。冰冷的雨，依舊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