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錚接著,將如何在棲霞嶺遭遇被追殺的柳蟬衣,如何出手相助,如何得知“青蚨匣”和其內隱藏的驚天秘密(馮益血書、傳國玉璽線索),以及柳蟬衣師門蒙難、被多方追殺的情況,簡明扼要地講述了一遍。他隱去了自己崩斷鐵鏈等過于駭人的細節,但重點強調了“影閣”和金國粘桿處的參與,以及那份血書和玉璽線索的巨大意義。
聽完岳錚的敘述,書房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和油燈燈芯燃燒的輕微噼啪聲。
蘇先生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竹制桌面,眉頭緊鎖,臉色變幻不定。震驚、憤怒、憂慮、凝重…種種情緒在他眼中交織。顯然,這個秘密的分量,遠超他的想象。
“馮益…那個老閹貨…竟然留了這么一手…”蘇先生喃喃自語,聲音帶著一絲苦澀和難以置信,“青蚨匣…原來如此…難怪…難怪千機門會遭此大難…”他猛地看向岳錚,眼神銳利如刀:“那份血書和玉璽線索,柳丫頭可曾給你看過?匣子現在何處?”
“匣子在柳姑娘身上貼身保管。血書內容,她只轉述了關鍵。”岳錚如實回答。
蘇先生站起身,在書房內來回踱步,顯得心事重重。“傳國玉璽…靖康之恥的真相…這牽扯太大了…大到足以讓整個天下震動!金人、臨安城里那些蠅營狗茍的蠹蟲…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影閣’既然已經咬上,很快就會有更厲害的角色出現!粘桿處的‘血滴子’也不是吃素的!這‘聽雨軒’…恐怕也非久留之地!”
他停下腳步,看向岳錚,目光復雜:“岳錚,你可知你卷入的是何等漩渦?這已非簡單的江湖仇殺,而是傾國之禍的開端!”
岳錚挺直脊背,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鐵,沒有絲毫動搖:“我知道。但金人,還有那些通敵賣國的奸賊,本就是我岳錚不共戴天的仇敵!這玉璽,這血書,更是我復仇路上,最鋒利的刀!”他頓了頓,聲音更加低沉堅定,“更何況,我答應了柳姑娘,護她周全。”
蘇先生看著他眼中燃燒的、如同實質般的仇恨火焰和那份磐石般的決絕,沉默了良久,最終長長嘆了口氣:“罷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柳無涯那老東西把這天大的麻煩托付給丫頭,又指引她來找我…或許,這就是天意。”他眼中閃過一絲決斷。
“蘇先生,當務之急,是確認匣中秘密的真偽和細節!”岳錚沉聲道。只有掌握確鑿的證據和清晰的線索,才能決定下一步如何行動。
蘇先生點頭:“不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這就去看看柳丫頭,讓她取出青蚨匣。你…也一起來吧。此事,已與你脫不開干系了。”他深深看了岳錚一眼。
兩人再次回到柳蟬衣所在的廂房。柳蟬衣已經換上了干凈的粗布衣衫,雖然依舊臉色蒼白,但精神好了許多,正靠在榻上閉目調息。聽到動靜,她睜開眼。
“蘇伯伯…”她輕聲喚道,眼中帶著感激和一絲愧疚。
“丫頭,感覺如何?”蘇先生語氣溫和了許多。
“好多了,多謝蘇伯伯。”
“嗯。”蘇先生點點頭,神色變得嚴肅,“丫頭,事態緊急。方才岳小友已將事情告知于我。那‘青蚨匣’…還有馮公公留下的東西…能否取出,讓老夫一觀?我們必須確認其中關竅。”
柳蟬衣聞言,沒有絲毫猶豫。她掙扎著坐直身體,從貼身處,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個讓她和師門付出慘痛代價的“青蚨匣”。
匣子終于呈現在岳錚和蘇先生眼前。
它比預想中小巧得多,只有成年男子巴掌大小,通體呈現一種溫潤內斂的暗青色,非金非木,觸手冰涼沉重,表面布滿了極其繁復、細如發絲的銀色紋路,隱隱構成某種玄奧的圖案,在油燈下流淌著神秘的光澤。整個匣子渾然一體,看不到任何縫隙或鎖孔,仿佛一塊天然的玉石。
“這就是…青蚨匣?”岳錚目光灼灼。這匣子本身,就是一件巧奪天工的藝術品。
“是。”柳蟬衣神色凝重,纖細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般在匣子表面幾個特定的銀色紋路節點上快速點按、滑動。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指尖似乎有微弱的氣流涌動。隨著她的動作,那些銀色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如同水銀般流轉變幻,發出極其輕微的“咔噠”聲。
“此匣乃千機門祖師以天外隕鐵混合多種奇金所鑄,內含九重璇璣鎖。開啟之法,需配合獨門心法‘千機引’,按特定順序觸動匣內三百六十個‘機樞點’,錯一步,非但匣毀,內藏之物亦會被其中暗藏的‘蝕金水’瞬間銷毀。”柳蟬衣一邊操作,一邊低聲解釋,語氣中帶著對師門技藝的自豪與此刻的沉重。
岳錚和蘇先生屏息凝神地看著。只見柳蟬衣的指尖越來越快,幾乎化作一片虛影。那青蚨匣表面的銀色紋路也隨之急速流轉變幻,構成一幅幅短暫而玄妙的星圖或卦象。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弱的、如同精密機括運轉的嗡鳴聲。
終于!
“咔嗒…嗒…嗒…嗒…”
一連串清脆悅耳、如同珠落玉盤的機括咬合聲響起!
青蚨匣表面那繁復的銀色紋路驟然定格,構成一個完美的太極陰陽魚圖案!緊接著,匣子正中央,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個僅容一指探入的方形小孔!
“開了!”柳蟬衣松了口氣,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顯然開啟此匣對她消耗不小。
她小心翼翼地將手指探入小孔,輕輕一勾,從中取出了兩樣東西。
第一件,是一塊折疊得整整齊齊、觸感異常柔韌的淡黃色絹帛。絹帛本身看起來就非同尋常,隱隱泛著絲光。
第二件,則是一個更小的、只有半個巴掌大的扁平玉盒。玉盒通體潔白無瑕,溫潤如脂,盒蓋上陰刻著一只展翅欲飛、形態古樸的玄鳥圖案。
“這便是馮公公所留之物。”柳蟬衣將兩樣東西放在榻邊的小幾上。
蘇先生首先拿起那塊淡黃色的絹帛,入手微沉,展開。絹帛上,是用一種暗紅色的、仿佛干涸血液書寫的密密麻麻小字!字跡娟秀中帶著一股凌厲的怨氣,正是宮中內侍特有的館閣體!
“血書!”蘇先生和岳錚同時低呼。
蘇先生迅速閱讀起來,越看臉色越是鐵青,拿著絹帛的手甚至微微顫抖。岳錚雖識字不多(岳鎮山是武人,對兒子文化教育有限),但也湊近細看,努力辨認著那些觸目驚心的文字。
血書內容,印證了柳蟬衣之前的轉述,但細節更加駭人聽聞!
馮益以血淚控訴,詳細記錄了靖康元年冬,金兵二次南下圍困汴梁期間,朝中以宰相張邦昌、樞密使馮澥(馮益的族兄,卻也是賣國賊)為首的一批重臣,如何被金國元帥完顏宗望、完顏宗翰以高官厚祿、家族性命相威脅利誘,暗中達成骯臟交易:故意拖延、克扣守城將士糧餉軍械,導致軍心渙散。假傳圣旨,調離忠勇將領(包括岳鎮山等一批主戰中堅)至無關緊要的防區。泄露汴梁城防圖和皇宮秘道!在金兵攻城最關鍵時刻,命心腹打開宣化門、萬勝門等關鍵城門!甚至…在城破后,協助金兵搜捕皇室成員和忠良大臣!
每一個名字,每一次背叛,都如同淬毒的匕首,刺得人雙目流血!張邦昌、馮澥、王時雍…這些曾經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國之重臣,在金人的威逼利誘下,竟成了葬送汴梁、斷送大宋半壁江山的罪魁禍首之一!
“畜生!禽獸不如!”蘇先生氣得渾身發抖,一掌拍在竹幾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掌印!他身為江湖人,也對這等賣國行徑感到無比的憤怒和恥辱!
岳錚更是雙目赤紅,呼吸粗重如同拉動的風箱!他死死盯著血書上“宣化門”三個字!這正是他父親岳鎮山浴血奮戰、最終殉國的地方!原來城門是被這些奸賊從內部打開的!父親的死,汴梁的陷落,百萬生靈的涂炭,竟有如此骯臟的內幕!滔天的恨意如同巖漿般在他胸中沸騰,幾乎要沖破理智的束縛!他仿佛又看到了父親碎裂的頭顱,聽到了母親絕望的哭泣!
“爹…娘…”岳錚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血絲。這份血書,將他心中的仇恨之火,澆灌得更加熾烈,指向更加明確!張邦昌雖已被誅(南宋初年已處死張邦昌),但馮澥、王時雍等人,以及他們背后的勢力,還有那些依舊身居高位的賣國賊,都必須付出代價!
“冷靜!”蘇先生低喝一聲,一股清涼的氣息拂過,讓處于暴怒邊緣的岳錚心神一凜,強行壓下了翻騰的殺意。
蘇先生深吸幾口氣,平復了一下心緒,鄭重地將血書重新折疊好,遞給柳蟬衣:“此物干系重大,務必收好!”然后,他拿起了那個小巧的白玉盒。
玉盒入手溫潤,盒蓋上的玄鳥圖案栩栩如生。蘇先生仔細檢查,發現盒蓋與盒身嚴絲合縫,同樣找不到開啟的機關。
“這玉盒…如何開啟?”蘇先生看向柳蟬衣。
柳蟬衣接過玉盒,仔細端詳著盒蓋上的玄鳥圖案,秀眉微蹙:“這…似乎并非千機門的手法。馮公公或許用了別的機關…或者…”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沿著玄鳥的輪廓輕輕撫摸,感受著那流暢的刻痕。當她的指尖觸碰到玄鳥的眼睛——一顆鑲嵌的、米粒大小、毫不起眼的黑色石子時,異變突生!
“嗡…”
玉盒內部,似乎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琴弦撥動的顫鳴!緊接著,盒蓋上的玄鳥圖案,那雙由黑色石子鑲嵌的眼睛,竟然微微亮起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幽光!
“這是…”柳蟬衣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玄鳥…其目為引…”蘇先生若有所思,喃喃道,“《山海經》有載,玄鳥乃商之祖,其目可通幽冥…馮益這老閹貨,倒是會故弄玄虛。”他看向柳蟬衣,“丫頭,用你的‘千機引’氣勁,試著注入那玄鳥之眼!”
柳蟬衣依言,凝神靜氣,運轉千機門獨門心法,一縷極其精純柔和的真氣自指尖透出,緩緩注入那顆黑色的玄鳥眼中。
隨著真氣的注入,那黑色石子的幽光似乎明亮了一絲。玉盒內部的顫鳴聲也清晰起來。柳蟬衣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地控制著真氣的輸出和頻率。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柳蟬衣額頭再次滲出細汗,真氣消耗頗大之時!
“咔噠…”
一聲清脆悅耳、如同玉磬輕擊的聲音從玉盒內部傳來!
盒蓋,沿著玄鳥圖案的邊緣,無聲無息地向上彈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
一股難以形容的、古老、尊貴、仿佛承載著山河社稷重量的氣息,瞬間從縫隙中彌漫而出!這氣息并不霸道,卻帶著一種直抵靈魂深處的威壓,讓書房內的三人同時心頭一震!
岳錚更是感覺胸口一熱,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呼應!那是烙印在他血脈深處、對故國神器的本能感應!
柳蟬衣深吸一口氣,緩緩掀開了玉盒的蓋子。
盒內,沒有耀眼的珠光寶氣,只有一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顏色深沉的皮革。皮革不知是何材質,非皮非帛,入手冰涼柔韌,上面用極其精細的銀線,繡著一幅…地圖!
蘇先生和岳錚立刻湊近細看。
地圖描繪的,赫然是汴梁皇城的核心區域!宮闕殿宇、御花園、太液池…標注得清晰無比!而在地圖的一角,靠近太液池西岸一處名為“瓊林苑”的皇家園林深處,一個不起眼的假山群被用醒目的朱砂圈了出來!旁邊還有一行細如蚊蚋的銀色小字:
“太液潛龍,地脈交匯,艮位三丈,坤水倒流處。玉在淵中,非真龍之血,玄鳥之引,不得其門而入。”
“汴梁皇宮!瓊林苑假山!”蘇先生倒吸一口涼氣,“馮益這老賊,竟然把玉璽藏在了金人眼皮子底下!”
“太液潛龍…地脈交匯…艮位三丈…坤水倒流…”岳錚低聲念著那些玄奧的提示,眉頭緊鎖。這些顯然是開啟秘道、找到玉璽的關鍵指引,但太過隱晦。
“非真龍之血,玄鳥之引,不得其門而入…”柳蟬衣念出最后一句,目光落在手中的玉盒上,“玄鳥之引…莫非指的是這玉盒本身?或者開啟玉盒的方法?”她看向玉盒蓋內,果然在內側發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凹槽,形狀正好與那玄鳥圖案吻合,凹槽底部,似乎有一些極其細微的、仿佛可以流動的銀色紋路。
“真龍之血…”蘇先生沉吟道,“難道是指趙宋皇室血脈?這…這可就難了…”如今二圣北狩,皇室凋零,僅存的康王趙構遠在臨安,且對北伐態度曖昧,豈能輕易取得他的血?
書房內再次陷入沉默。玉璽的藏匿點找到了,但如何取得,依舊困難重重,危機四伏。那秘道入口的玄奧指引,更是如同一道天塹。
就在這時!
“篤…篤篤…”一陣極其輕微、帶著特定節奏的叩門聲,從書房緊閉的窗戶處傳來!
三人同時一驚!岳錚瞬間握緊了白蠟桿,柳蟬衣手指扣向腰間皮囊,蘇先生眼中精光暴漲!
“誰?!”蘇先生沉聲問道,手已按在了書案下一個隱蔽的機括上。
窗外,一個蒼老、平和,卻仿佛蘊含著無窮力量的聲音穿透雨幕,清晰地傳入三人耳中:
“阿彌陀佛。蘇施主,故人造訪,深夜叨擾,還望海涵。”
“老衲玄悲,感應此地煞氣與佛緣交織,特來一探。”
玄悲大師?!相國寺的玄悲大師!
蘇先生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凝重。岳錚和柳蟬衣也面面相覷,這位佛門高僧,怎會在此刻突然出現?
蘇先生猶豫了一下,最終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一條縫隙。
只見窗外屋檐下,一位身披陳舊袈裟、面容清癯慈和的老僧,正單手立于胸前,靜靜站立在雨中。雨水落在他身上,仿佛被一層無形的氣罩隔開,僧衣絲毫未濕。他周身散發著一種寧靜祥和的氣息,與書房內凝重的氣氛形成鮮明對比。正是名滿江南的相國寺高僧,玄悲大師!
而在玄悲大師身后不遠處,一個穿著蓑衣、帶著斗笠的佝僂身影安靜地站在竹林邊,赫然是那個曾在鹽橋碼頭食攤出現的——獨眼老人!
看到獨眼老人,岳錚瞳孔驟然收縮!果然是他!他一路跟到了這里?還是…他本就與玄悲大師相識?
玄悲大師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書房內神色各異的三人,最后落在柳蟬衣手中尚未合上的玉盒和那張描繪著汴梁皇宮地圖的皮革上。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世情的慧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深深的悲憫。
“看來…老衲來得正是時候。”玄悲大師的聲音如同暮鼓晨鐘,在風雨飄搖的夜晚,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
“這傳國重器現世,引動的,是滔天血浪,亦是…一線佛緣。”
傳國玉璽的秘密,在這一刻,于臨安城西夕照山下這間名為“聽雨軒”的幽靜竹舍內,在一位江湖隱士、一位佛門高僧、一位神秘獨眼客的見證下,隨著那份浸透血淚的宮闈秘圖和玄奧指引,徹底展現在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岳錚和柳蟬衣面前。命運的巨輪,開始加速轉動,將他們推向更加洶涌莫測的驚濤駭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