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南宋行在。
冬去春來,寒暑十易。距離那場吞噬了汴梁、吞噬了岳錚整個世界的血色噩夢,已悄然滑過了十個年頭。
臨安的風,與汴梁不同。汴梁的風硬朗、粗糲,帶著黃河的土腥和北地的肅殺;而臨安的風,是軟的,濕的,裹挾著西湖的水汽、運河的漕味,還有滿城桂子與脂粉的甜膩。它溫柔地拂過白墻黛瓦、石拱小橋,也悄無聲息地鉆進鱗次櫛比的商鋪、喧囂鼎沸的酒肆,以及那些深藏在巷陌深處、承載著無數背井離鄉者血淚的簡陋居所。
城北,緊挨著繁忙的鹽橋運河,有一片雜亂無章的棚戶區,人稱“泥螺巷”。這里的空氣常年混雜著劣質燒酒、魚蝦腥臊、汗臭與排泄物的復雜氣味。低矮的木板房擠擠挨挨,屋檐下晾曬著打滿補丁的衣物,狹窄的巷道污水橫流,孩童的哭鬧、婦人的咒罵、醉漢的囈語是這里永不落幕的背景音。
巷子最深、最不起眼的一角,有間歪斜的木板屋,勉強用幾根木樁撐著,才不至于在雨季徹底塌掉。這便是岳錚的“家”。
天光微熹,運河上早起的漕船便已響起沉悶的號子。
屋內的少年——不,如今已是青年了——岳錚,早已起身。他沒有點燈,借著從破窗欞透進來的微弱晨光,在屋內僅容轉身的狹小空間里,開始重復著每日必修的功課。
沒有槍。
十年前那桿染血的木槍早已不知所蹤。他手中握著的,是一根打磨得極其光滑、約莫丈長的堅韌白蠟桿。桿身筆直,入手微沉,帶著木料特有的溫潤與韌性。
他赤著上身,露出精壯卻不夸張的肌肉線條。十年光陰,將那個在血泊中瑟瑟發抖的瘦弱少年,錘煉成了一個沉默如石、精悍如豹的青年。他的臉龐線條硬朗,皮膚因常年風吹日曬呈現健康的麥色,眉骨略高,使得眼窩顯得深邃。那雙眼睛,是整個人身上最令人心悸的部分——大部分時候,它們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波瀾不驚,沉靜得可怕;但偶爾,當某些深埋的記憶被觸動,一絲刻骨的冰寒與恨意便會如毒蛇般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站定,雙腿微分,脊柱如龍,一股沉凝的氣息自然流轉周身。手中的白蠟桿,仿佛與他融為一體,成了肢體的延伸。
起手式。
沒有呼喝,沒有破空的風聲。動作緩慢、凝重,每一個細微的轉折都帶著千鈞之力。他演練的,正是岳家不傳之秘——“撼岳槍法”。沒有槍頭的白蠟桿,在他手中卻仿佛擁有了生命,時而如靈蛇探信,迅捷刁鉆;時而又如巨蟒翻身,裹挾著開碑裂石般的沉重感;更多的時候,它穩如山岳,不動如林,每一次看似簡單的刺、扎、崩、點,都蘊含著沛然莫御的力量和對勁力近乎苛刻的控制。
汗水沿著他緊繃的背脊滑落,滴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他全神貫注,仿佛置身于空曠的校場,而非這逼仄的陋室。每一次擰腰、送肩、抖腕,都將十年前父親在宣化門前那慘烈卻輝煌的最后一槍,一遍遍在腦海中重現、拆解、研磨。父親的怒吼——“撼岳槍,不是用來送死的!是留著護我山河的!”——如同洪鐘大呂,日日在他心頭震響。
這十年,他像一只受傷的孤狼,舔舐著傷口,在絕望與仇恨的深淵邊緣掙扎求生。那個將他從汴梁地獄拖出的神秘人,將他帶到江南后便杳無音信,只留下一點微薄的盤纏和一句冰冷的告誡:“隱姓埋名,活下去,變強。”他做過乞丐,當過苦力,在碼頭扛過大包,在酒樓打過雜役,甚至在最艱難的時候,差點被拐賣為奴。每一份活計,他都做得沉默而拼命,只為攢下幾個銅板,換取食物和這賴以棲身的破屋,更重要的是,換取那些能讓他筋骨更加強健、氣血更加旺盛的粗劣食物。
“撼岳槍法”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全部信念。沒有名師指點,沒有秘籍參照,只有腦海中父親浴血奮戰的身影,以及那份刻入骨髓的仇恨作為燃料。他只能一遍遍回憶,一遍遍苦練,在無數次枯燥的重復中,在無數次力竭摔倒又咬牙爬起中,去揣摩那槍法中的真意。他漸漸明白,這槍法的精髓,不在于花哨的招式,而在于那股“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的沉雄意志與無匹力量。他練得比任何人都苦,對自己比任何人都狠。白蠟桿不知被他練斷了多少根,手掌上的老繭厚得連刀都割不破,筋骨在一次次的極限壓榨下變得異常堅韌。
收勢。岳錚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氣息悠長,白蠟桿穩穩立于身側,桿身微微顫動,發出低沉的嗡鳴。眼中的銳利與沉凝緩緩斂去,重新恢復了那潭死水般的平靜。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平靜之下,壓抑著何等洶涌的熔巖。
他迅速擦干汗水,套上一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短褂,將白蠟桿小心地藏在床鋪最里側、一堆破爛雜物之下。背上一個同樣破舊的褡褳,推開了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新的一天開始了,屬于“岳三”的一天開始了。
“岳三”是他在泥螺巷的名字。一個沉默寡言、力氣不小、干活賣命、來歷不明的窮苦力。沒人關心他過去是誰,也沒人在意他為何總是獨來獨往,眼神冷得像塊冰。
鹽橋碼頭,是臨安城吞吐量最大的水陸樞紐之一。運河上檣櫓如林,大小漕船、商船、客船擠得水泄不通。碼頭岸邊,人聲鼎沸,扛包的力夫、吆喝的工頭、記賬的先生、討價還價的商販、巡查的稅吏……形形色色的人匯聚于此,空氣里彌漫著汗味、魚腥、貨物陳腐的氣息以及銅錢的銹味。
岳錚擠在等待派活的力夫人群里,像一塊沉默的礁石。他身材在北方人中不算特別高大,但骨架勻稱,肌肉線條在粗布短褂下若隱若現,透著一股內斂的力量感。工頭“張扒皮”斜睨著眼睛,在一群面黃肌瘦的苦力中掃視,目光落在岳錚身上時,微微點了點頭。這小子話不多,但力氣足,手腳麻利,從不偷奸耍滑,最重要的是,從不多問工錢。
“岳三!還有你,你,你們幾個!去卸那船‘隆昌號’的米包!麻利點,晌午前卸完!”張扒皮粗著嗓子喊道,手指點向一艘吃水頗深的漕船。
岳錚默默走出人群,跟隨其他幾個力夫走向那艘大船。沉重的麻袋,每個足有百斤,壓得跳板吱嘎作響。岳錚扛起一包,腰背挺直,步伐沉穩,仿佛肩上不是重負,只是尋常物件。他動作不快,卻異常穩定,每一步都踏得極實,呼吸綿長而深,巧妙地運用著腰腿和脊柱的力量,將“撼岳槍法”中對力量的細微控制,潛移默化地用在了這最原始的體力活上。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后背,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專注地盯著腳下濕滑的跳板。
“喂,岳三!磨蹭什么!沒吃飯啊!”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說話的是個獐頭鼠目的漢子,名叫王癩子,是漕幫底層的一個小頭目,仗著有點關系,時常在碼頭上欺負老實力夫。他看岳錚不順眼很久了,這悶葫蘆力氣大,搶了不少活計,偏偏又不識抬舉,從不主動孝敬。
岳錚腳步未停,仿佛沒聽見。
王癩子臉上掛不住,幾步搶到岳錚前面,故意伸腳去絆他扛著重物的腿!
這一下極其陰險!若是普通力夫,肩上扛著百斤重物,腳下被絆,重心一失,輕則摔倒受傷,重則連人帶貨滾下跳板!
就在王癩子的腳尖即將碰到岳錚小腿的剎那,岳錚看似沉重的步伐極其細微地一頓,左腳尖在地面一點,整個身體的重心如同不倒翁般瞬間調整,右腿如同鋼澆鐵鑄般穩穩踏下,非但沒被絆倒,反而借著這股微妙的力道,肩上的米包順勢向前一送!
“哎喲!”王癩子只覺得一股難以抗拒的巨力撞在自己伸出的腿上,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驚叫著向后倒去,狼狽地摔了個四腳朝天,沾了一身泥水。
周圍的力夫發出一陣壓抑的低笑。
岳錚甚至沒有低頭看王癩子一眼,扛著米包,腳步依舊沉穩地走過,仿佛剛才只是踩過一塊無關緊要的石子。只有離他最近的一個老力夫,似乎瞥見了他剛才落腳時,腳下那塊濕滑的青石板,無聲地裂開了幾道細微的紋路。
王癩子又羞又怒,爬起來指著岳錚的背影破口大罵:“岳三!你個狗娘養的!敢陰老子?你給我等著!老子讓你在碼頭上混不下去!”岳錚的背影消失在堆積如山的米袋后,對他的叫囂置若罔聞。
晌午時分,米船卸了大半。岳錚領了十個銅板的工錢——這是他半天的血汗。他走到碼頭邊一個簡陋的食攤,花兩個銅板買了兩個夾著咸菜的黑面饃饃,又花一個銅板要了一碗渾濁的菜葉湯。他就蹲在運河邊的石階上,默默地啃著饃饃,喝著寡淡的湯水,目光卻像鷹隼般,銳利而隱蔽地掃視著碼頭上往來的人群、船只的旗號、卸下的貨物。
他在聽,在看,在捕捉任何一絲與北方、與金人、與十年前那場浩劫相關的信息。這是他每日的功課,比練槍更耗費心神。臨安城的繁華下,暗流洶涌。朝廷里主戰主和兩派斗得你死我活,金國的細作像水蛭一樣吸附在這座新都的各個角落,江湖上的各大門派也在觀望、站隊,或為利益,或為大義。
“聽說了嗎?北邊又打起來了!岳元帥(岳飛)在郾城又打了大勝仗!殺得金狗哭爹喊娘!”旁邊幾個歇腳的船工興奮地議論著。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城里可有不少……”另一個船工緊張地四下張望,壓低了聲音,“……聽說秦相公(秦檜)那邊很不高興,又在官家面前說岳元帥壞話了,說什么‘功高震主’、‘尾大不掉’……”
“哼!那幫就知道跪著求和的軟骨頭!要是多幾個岳元帥這樣的……”
“慎言!慎言!喝酒喝酒!”
岳錚捏著饃饃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泛白。岳元帥……岳飛!這個名字像一團火,灼燒著他冰冷的心。那是北地無數遺民心中的希望,也是他黑暗復仇路上唯一能看到的燈塔。每一次聽到岳飛北伐的消息,他沉寂的血液都仿佛要沸騰起來。但同時,“秦檜”、“主和派”、“掣肘”這些字眼,又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帶來窒息般的壓抑。
汴梁城破的景象,父親碎裂的頭顱,母親冰冷的尸體……這些畫面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完顏宗望那張冷酷的臉,在金國武士簇擁下狂笑的場景……十年了!整整十年!那個名字,那張臉,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他的靈魂。他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找到他,殺了他!
然而,完顏宗望遠在千里之外的金國上京,手握重兵,身邊高手如云。而他岳錚,只是臨安碼頭一個螻蟻般的苦力“岳三”。這巨大的鴻溝,幾乎讓人絕望。
“小兄弟,你的碗裂了,小心劃手。”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岳錚猛地回神,收斂起眼中瞬間迸發的駭人殺意,恢復了一潭死水般的平靜。他抬頭,看到一個須發皆白、滿臉皺紋的獨眼老人,正佝僂著背在收拾旁邊桌上的碗筷。老人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衣,左眼戴著一個黑色的眼罩,僅剩的右眼渾濁不堪,卻似乎不經意地掃過他剛才捏著饃饃的手——那里,粗糙的掌心里,堅硬的饃饃已被無意識捏碎了一角。
“多謝老丈提醒。”岳錚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長期沉默后的干澀。他注意到老人收拾碗筷的動作異常沉穩,布滿老繭的手指異常靈活,尤其是指尖,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穩定感。這不像一個普通老朽的手。
老人沒再多言,端著碗筷顫巍巍地走開了。岳錚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這個獨眼老人是最近才出現在碼頭食攤的,來歷不明。但岳錚的直覺告訴他,這老人不簡單。他想起十年前汴梁城破時,那個用神乎其技的暗器救下自己一命的神秘人……會是同一個人嗎?還是……另有所圖?
他強迫自己壓下心中的波瀾。十年蟄伏,早已教會他最大的生存法則:隱忍。在沒有絕對的實力和把握之前,任何輕舉妄動都是自尋死路。
夜幕低垂,運河兩岸的燈火次第亮起,倒映在墨色的水面上,蕩漾出破碎的光影。臨安城的夜生活開始了,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傳來,那是屬于達官顯貴、富商巨賈的溫柔鄉。
岳錚拖著疲憊卻依舊挺直的身軀,回到了泥螺巷那間冰冷的破屋。他沒有點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摸索著走到墻角。那里,豎著一根碗口粗、一人多高的硬木樁。木樁表面布滿了密密麻麻、深淺不一的凹痕和裂口。
他站定,閉目凝神片刻。白天的喧囂、碼頭的汗水、船工的議論、王癩子的挑釁、獨眼老人的身影……所有雜念如同潮水般退去。黑暗中,只剩下父親浴血的身影,那桿撼動山岳的鋼槍,以及完顏宗望那張冷酷殘忍的臉!
“喝!”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從喉嚨深處迸發!沒有用白蠟桿,岳錚并指如戟,以血肉之軀為槍,閃電般刺向那堅硬的木樁!
“噗!噗!噗!”
指風破空!指尖精準地落在木樁上那些舊有的凹痕之中!每一次撞擊,都發出沉悶的聲響,木屑紛飛!他的動作快如疾風驟雨,卻又帶著“撼岳槍法”特有的沉雄力道。指尖的劇痛被他完全忽略,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肉。他在用這種方式,淬煉指力,磨礪意志,將那份刻骨的仇恨,化為每一次精準、狠厲的穿刺!
十年了!這木樁上無數重疊的痕跡,便是他十年血淚與恨意的具象!每一道深痕,都是對完顏宗望的一次無聲宣判!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雙臂酸脹如灌鉛,指尖皮開肉綻,滲出血珠,他才緩緩停下。黑暗中,他劇烈地喘息著,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滴落在腳下的塵土里。他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指,放在唇邊,伸出舌頭,舔舐了一下那帶著鐵銹味的咸腥。
血的味道,讓他想起了汴梁。
他走到那扇破窗前,推開一條縫隙。冰冷的夜風灌入,吹散了些許屋內的燥熱與血腥氣。他抬頭,望向北方。臨安的夜空,被城市的燈火映得發紅,看不到幾顆星星。但他知道,在遙遠的、被黑暗籠罩的北方,在那片淪陷的故土之上,北斗七星依舊高懸。
汴梁,就在那個方向。
爹,娘……岳錚在心中無聲地呼喚。十年了,我沒有忘。一刻也不敢忘。
他攤開血跡斑斑的手掌,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用另一只手指的指尖,蘸著掌心的血和汗,在布滿灰塵的窗臺上,緩慢而用力地劃下三個字:
完顏宗望
每一個筆畫,都帶著深入骨髓的恨意,仿佛要將這個名字刻進自己的靈魂,融入自己的骨血。
“我會回去的。”他對著無邊的黑夜,對著北方那片被金人鐵蹄踐踏的土地,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重復著十年前在汴梁污穢溝渠中立下的誓言,“帶著撼岳之槍,回去。”
窗外的運河上,一艘夜航的烏篷船劃過水面,槳聲欸乃,攪碎了水中的燈影,也攪動著這江南水鄉看似平靜的夜。蟄伏的龍,鱗爪已漸鋒銳,只待風云際會,便要破淵而出,攪動這萬里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