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渾濁的深水潭底,每一次試圖上浮都被無形的重壓狠狠摁回黑暗。破碎的光影和扭曲的聲音碎片在混沌中沉浮、碰撞——黑袍人扭曲的肢體、林薇絕望的眼神、炸裂的香爐、金紅交織的能量風暴、刺骨的冰寒……還有那雙冰藍色的、毫無感情的眼睛。
“呃……”
一聲壓抑的呻吟從喉嚨深處擠出。賴九章猛地睜開眼!
視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暈和晃動的影子。刺眼的白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進視網膜。他下意識地想抬手遮擋,卻牽動了胸口撕裂般的劇痛,悶哼一聲,動作僵在半途。
痛!
全身的骨頭像是被拆開又重新草草組裝了一遍,每一處關節都在呻吟。胸口像是被重錘反復夯擊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的鈍痛,帶著鐵銹味的血腥氣在喉嚨里翻涌。后腦勺也傳來陣陣悶痛,應該是撞墻留下的紀念品。
他艱難地轉動眼球,試圖聚焦。視線逐漸清晰。
他躺在一張冰冷的金屬床上,身下是粗糙的、帶著消毒水氣味的灰色硬質床單。頭頂是慘白刺眼的無影燈,燈罩邊緣反射著冷硬的光澤。四周是光禿禿的、刷著淺灰色防銹漆的金屬墻壁,沒有任何窗戶。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消毒水、臭氧和某種……類似低溫潤滑油混合的、冰冷的工業氣味。溫度很低,呼出的氣息在眼前凝成淡淡的白霧。
這里不是琴房。也不是校醫院。
“醒了?”
一個冰冷、毫無波瀾的女聲在近處響起,像一塊金屬片刮擦著耳膜。
賴九章猛地扭頭——動作太快,牽扯到頸部的肌肉,又是一陣刺痛。他這才發現,蘇棠——朔月——就站在金屬床的旁邊,距離他不到兩米。
她依舊穿著那身黑色的緊身作戰服,勾勒出修長而充滿力量感的線條。銀白色的短發在無影燈下泛著冷冽的光澤,如同凝固的月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冰藍色的眼眸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泉,平靜無波地注視著他,仿佛在觀察一件沒有生命的實驗標本。
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塊巨大的、散發著絕對零度寒氣的堅冰,瞬間凍結了狹小空間里所有的空氣流動。賴九章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汗毛因為驟然降低的溫度而根根倒豎。
“這……是哪里?”賴九章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喉嚨干得冒火。
“安全屋。”朔月簡單地回答,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臨時處理點。”
安全屋?賴九章心頭一凜。天道局的據點?他掙扎著想坐起來,但胸口傳來的劇痛讓他動作一滯,只能勉強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靠在冰冷的金屬床頭上。這個動作讓他看清了房間的全貌——除了這張金屬床和頭頂的無影燈,角落里還有一個同樣金屬材質的、類似操作臺的架子,上面擺放著一些他不認識的儀器,指示燈閃爍著幽冷的綠光。整個房間不超過十平米,像一個冰冷的金屬囚籠。
“林薇呢?”賴九章急切地問道,目光死死盯著朔月,“她怎么樣了?”
朔月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仿佛賴九章問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物件。“污染清除失敗。靈魂本源重度受損。已轉入‘靜滯艙’維持最低生命體征。蘇醒概率低于百分之五,且伴有不可逆腦損傷。”她的聲音平靜得像是在宣讀一份病理報告,“這是最優處理方案。”
最優處理方案?靜滯艙?植物人?!
賴九章的心猛地沉入谷底!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無力感再次涌上心頭。那個抱著大提琴、笑容溫婉的女孩,就這樣……變成了一個躺在冰冷容器里的活死人?就因為天道局的“最優方案”?!
“最優方案?!”賴九章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你們就這樣放棄她了?!她還有救!她剛才還在求救!我聽到了!是你們——”
“你聽到了?”朔月突然打斷他,冰藍色的眼眸微微瞇起,如同捕食前的毒蛇,瞬間鎖定了賴九章,“你聽到了什么?”
賴九章被她突如其來的質問噎住了。他剛才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心映”的能力!他聽到了林薇的求救!這……這怎么解釋?
“我……我……”賴九章一時語塞,眼神下意識地躲閃,“我……感覺到的……一種直覺……”
“直覺?”朔月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能在‘蝕魂菌群’的精神污染場中保持清醒,還能‘感覺’到儀式核心的求救信號?甚至……”她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冰冷的壓迫感瞬間增強,“還能在生死關頭,激活‘判官令’碎片,釋放出足以湮滅‘怨念聚合體’和破壞‘鎖魂香陣’核心的能量沖擊?”
她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精準地刺向賴九章試圖隱藏的秘密。她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他靈魂深處的秘密。
“那不是普通的直覺,賴九章。”朔月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審視,“告訴我,你覺醒的是什么能力?‘心映’?‘靈觸’?還是別的什么?”
賴九章的心臟狂跳起來!她知道了!她果然猜到了!天道局對這種超自然能力顯然有系統的認知和分類!他該怎么回答?承認“心映”?那會帶來什么后果?被當成研究對象?被控制?還是……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賴九章咬緊牙關,試圖否認,但聲音里的顫抖和躲閃的眼神卻出賣了他。
“不知道?”朔月嘴角勾起一個極其細微的、冰冷的弧度,像是在嘲笑他的拙劣掩飾。她沒有繼續逼問,而是突然話鋒一轉,“那么,解釋一下這個。”
她抬起右手。那只戴著黑色戰術手套的手掌攤開,掌心靜靜地躺著那枚深灰色的平安符——判官令的碎片。
符牌在她白皙的掌心顯得格外溫潤內斂,表面那個古樸的“賴”字在燈光下透出深沉的光澤。但賴九章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他能清晰地看到,符牌邊緣那道原本細微的凹痕,此刻似乎……變深了?而且凹痕邊緣,隱約浮現出幾道極其細微的、如同熔金流淌般的暗金色紋路!那紋路極其復雜,像是某種古老的符文,散發著微弱卻不容忽視的威嚴氣息!
“它在你瀕死時爆發出的能量等級,達到了‘玄階’巔峰,接近‘地階’門檻。”朔月的聲音毫無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物理數據,“瞬間湮滅了由‘蝕魂菌群’和邪術怨念強行聚合的次級污染體,并破壞了‘鎖魂香陣’的核心節點。這種程度的能量釋放,絕不是一塊普通的‘判官令’碎片在無意識狀態下能夠做到的。”
她的目光從符牌移回賴九章臉上,冰藍色的瞳孔深處,細小的冰晶無聲旋轉:“需要強大的精神意志作為引導,或者……血脈共鳴。”
血脈共鳴!
這個詞像一道驚雷在賴九章腦海中炸響!母親……平安符……“鎮罪”賴家……朔月之前提到的那個名字!
“你母親是誰?”朔月的問題如同手術刀般精準,直指核心,“她把這枚‘判官令’碎片交給你時,說了什么?關于你的血脈,關于‘賴家’,她有沒有留下任何信息?”
賴九章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母親……那個在他記憶中只剩下模糊溫暖輪廓的女人……他努力回憶,但腦海中只有一些零碎的畫面:母親溫柔的笑容,粗糙卻溫暖的手掌撫摸著他的額頭,還有……將這枚平安符鄭重地掛在他脖子上時,那帶著一絲憂慮和決絕的眼神……
“她……她只說是護身符……讓我……好好戴著……”賴九章的聲音干澀而艱難,“其他的……什么都沒說……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他頓住了,喉嚨發緊,后面的話說不出口。
朔月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但賴九章能感覺到,她那雙冰藍色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波動一閃而過,像是高速運算的處理器在分析著龐大的數據流。
“賴玉茹。”朔月突然吐出一個名字,聲音依舊冰冷,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
賴九章猛地抬頭,瞳孔驟然收縮!賴玉茹!這是他母親的名字!她怎么會知道?!
“天道局檔案記錄:賴玉茹,‘鎮罪’賴家末代嫡系血脈之一。二十五年前,因未知原因脫離家族,隱姓埋名。最后一次記錄出現在西南邊境小鎮‘青巖’,隨后徹底失蹤。”朔月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機器,毫無感情地念誦著檔案信息,“檔案備注:疑似攜帶‘判官令’核心碎片離族。危險等級評估:C級(潛在不穩定因素)。”
母親……是“鎮罪”賴家的人?危險等級C級?賴九章如遭雷擊!他記憶里那個溫柔、甚至有些怯懦的母親,竟然是來自一個神秘家族?還帶著危險等級?
“你繼承了她的血脈,也繼承了這塊碎片。”朔月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刺入賴九章混亂的腦海,“‘心映’是你的天賦能力,對吧?能感知殘留意念,回溯場景碎片,甚至……被動接收強烈的精神信號。”
她用的是陳述句,而非疑問句。她已經認定了。
賴九章張了張嘴,想否認,但在那雙仿佛能看穿一切謊言的冰藍色眼眸注視下,任何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他最終頹然地低下頭,默認了。
“圖書館角落的香灰殘留,舊音樂樓林薇的求救信號,都是你‘心映’到的。”朔月繼續道,語氣平淡得像在分析實驗數據,“這次在琴房,你更是被動接收了‘蝕魂菌群’的精神污染沖擊,并本能地試圖用‘心映’去解析、對抗,結果導致精神過載,差點被污染吞噬。最后關頭,是血脈深處的求生本能和這塊‘判官令’碎片產生了強烈共鳴,才爆發出那股力量。”
她的分析精準得可怕,幾乎還原了賴九章在琴房經歷的一切!賴九章感到一陣寒意從脊椎升起。在天道局面前,他似乎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為什么?”賴九章抬起頭,聲音嘶啞,帶著一絲不甘和憤怒,“為什么告訴我這些?你們天道局……不是應該清除‘不穩定因素’嗎?”他想起了朔月對林薇的“處理方式”。
朔月沉默了幾秒。她冰藍色的眼眸注視著賴九章,那眼神不再僅僅是審視,似乎多了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解讀的意味。
“因為‘判官令’選擇了你。”她緩緩開口,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凝重?“或者說,你的血脈,喚醒了它沉寂的力量。這不是普通的碎片共鳴。剛才爆發的能量性質……很特殊。帶著‘審判’和‘守護’的雙重特性。這在‘判官令’的歷史記錄中……非常罕見。”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掌心的平安符上:“而且,它現在……似乎只對你產生反應。”她嘗試著將一絲極其微弱的冰系能量注入符牌,但符牌毫無反應,依舊是溫潤的深灰色石頭。
“天道局需要評估。”朔月抬起頭,重新看向賴九章,眼神恢復了之前的冰冷和公事公辦,“評估你的能力性質、潛力、可控性,以及……這塊‘判官令’碎片在你手中可能產生的變數。評估期間,你被暫時列為‘觀察目標’,非必要不接觸,非必要不干涉。”
觀察目標?賴九章心頭一緊。這聽起來像是被監視的囚犯。
“那我……”他艱難地問,“我需要做什么?”
“活下去。”朔月的回答簡短而冰冷,“遠離九龍堂,遠離舊港區,遠離任何可能觸發你能力或這塊碎片的危險源。像普通人一樣生活。直到評估結束。”
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賴九章只覺得一股荒謬感涌上心頭。經歷了圖書館的恐怖幻象,目睹了琴房的邪術儀式,知道了母親的神秘身世,覺醒了詭異的“心映”能力,還被一塊會爆發的“判官令”碎片纏上……他怎么可能還回得去普通人的生活?
“如果……我做不到呢?”賴九章看著朔月,聲音低沉下去,“如果九龍堂……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主動找上我呢?”
朔月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鋒!一股比之前更加凜冽的寒氣以她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房間里的溫度驟降!金屬墻壁上甚至開始凝結出細小的冰晶!
“那意味著你失去了‘觀察目標’的價值。”她的聲音如同西伯利亞的寒風,帶著刺骨的殺意,“對于不可控的、可能引發更大災禍的‘不穩定因素’,天道局的處理原則只有一個——”
她微微停頓,冰藍色的眼眸中沒有任何情感波動,只有一片純粹的、凍結一切的冰冷:
“清除。”